“我没办法,玉儿,我没办法。”高诤似是醉狠了,仍旧理不清现实与假想,口中嘟哝着道:“父亲逼我,他说高家嫡出的儿子只我一个,大哥是个病秧子指望不上,三弟出身不堪上不了台面,我是他唯一的接任者。高家的门楣,我必须扛起来,你、你们,知道得太多,我实在留不得。”
他喉中哽咽,吸了一下鼻子,抬高音量道:“可是玉儿,那群山匪那般对你,我替你报仇了,真的。我骑马追了大半个山头,将辱你的马匪一剑削下头颅,手脚尽折,这样的死法便是要他永世爬不出轮回!”
雪隔窗而落,王韫平却仿佛被雪水包裹了全身,一点一点消融,浸入肌髓。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高诤拼死追出数里路,是为了替她讨回被马匪夺走的玉簪。
“有什么用!”玉非柔拔高了厉嗓,“你知不知道,三郎晓得你对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位子念念不忘,五年前他主动提出随传教团进京,亦是为了替你绸缪此事。”
沉默,无尽的沉默,此间彼间唯有气息声跌宕交错,各怀一段难以启齿的震恸。
“我……”高诤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近于嗫嚅地说:“我知道。迁任的调令一下来,我便去玉儿坟前告知了他这件事。”
王韫平面色煞白,单薄的身形倏忽一晃。
“姐!”王朗扑过来急搀稳了她。
王韫平胡乱地摸到王朗搭在肘侧的手,葱根似的指甲用力抠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寻个依靠。
“我,我以为,那次他是专程同我告别的……”
“姐,”王朗由着她掐,浓密的眉下眼神凶狠,“只要你一句话,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
沧浪向她望着,眼中浮有无限惋惜,却只归于萧瑟的一叹:“县主与高家的亲事尚未议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王韫平渐渐松了手,玉润之容拢着烛光,极细极细的咬肌在两腮一挣,转而消失不见。她倒似宽慰地拍了拍弟弟手背,万分静漠地对沧浪道:“先生醍醐灌顶之恩,孤自当铭记五中。”
说完不看他,伞也不及拿,神色恍惚地荡下了楼,今夜她是错付痴心的神女,终在一场大雪中回归了来处。
王朗拔脚就追,临到门前时突然顿了下,回身向沧浪投去一眼,诸多情绪垒砌,错综难勘。
沧浪平静地迎接他的注视:“要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尽管说,看在故交的面上,我愿意帮你一把。”
少将军打小有点路痴的毛病,这个秘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王朗不究问沧浪从何得知,脸一红,调头就跑了。
如豆的一灯下,伏案皆有醉态的两人各据一边,对墙那头的变故浑无察觉。
玉非柔强抑着把眼前人大卸八块的冲动,她还记得沧浪的叮嘱,一字一字道:“你若还存了半点良知,就替我那苦命的弟弟点一盏长明灯,日日烛照自己的罪孽……”
话毕则再无声息。
适才还酒气醺醺的高诤忽而睁开眼,双瞳左右一溜,停在玉老板袖口半掩的钥匙印模,冷笑出声。
这个蠢女人,以为把自己诓出来吃酒,就能暗渡陈仓地潜入高府窃取名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高诤起身,掸平了衣襟上最后一丝褶皱,轻蔑又怜悯地俯视着玉非柔的发心。
要不是因为这张与小玉儿酷似的面孔,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她,又靡费许多唇舌。高诤抬起手指,复刻般描过那眉、那眼,还有那双唇,渐而带上怀想的意味。
刚刚他说的那些,至少搀了七八分真心,才显得如此动人。高诤不是耽溺情爱之流,他的爱被肩上重任压榨到只剩下一点,五年前都给了那个仰望他时眼里有光的孩子。小玉儿是他高诤前半生、后半生的至爱之人,但爱到头了,也不过就这样。
高诤走到了窗边挑开屈戍,雪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呼哨。
刚才,高诤用一番忏悔令玉非柔相信自己是真的醉了,神不知鬼不觉将私库钥匙刻了模,又趁着温酒的功夫递出去。现在算时辰,兖王的人马应该已经入瓮。
高诤听闻给事中被秘捕的一刹那,就猜到了封璘的意图。兖王想要那本名册,他就给他那本名册,付出的代价是擅闯圣人已故生母,圣母皇太后高氏的祠堂。
改造一间屋子,远比改变半生心性要容易得多。
尽管这个蠢女人除了肖像小玉儿外一无是处,但做副传话的喉舌还是绰绰有余。想到小玉儿,高诤冷硬冷硬的心蓦然伏软了一小块。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自楼檐垂下来。
“你说什么?”
得知今夜高府无事发生,高诤实实讶异了一下,心底旋即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半柱香后,已经下钥的城楼内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小旗挑灯看清了阁老大人的手令,连忙呼喝放行。
城门轰然而启,雪粒子削打在面颊,很快被体温融化,变成疑似冷汗的几条细痕。前路藏有无尽沟壑,马蹄大展,扬落间普觉寺顶的宝珠遥遥在望,闪动着刿目精光。
高诤气喘吁吁地控缰勒马,直奔主殿,浑然未曾意识到在他的身后,细雪遮盖了马蹄印,亦抹去一串浅不可查的足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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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沉酣一梦是春秋(二)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有酒有菜,是合该围炉对酌的场景,可惜走了一个伤心人,又来一头锯嘴小狼,沧浪换过两只干净的酒杯,各自斟满。
“怎么了,有心事?”他将其中一只推到封璘跟前,看出那两道长眉下压着的凝重。
封璘不接,从怀里掏出本名册。沧浪眼尖,很快发现了边沿处的血迹,面色一凛。
“辽无极的?”
封璘很低地应了一声:“嗯。”
名册之事,关系到高家两代性命和满门荣辱,高诤不会草率处置,附近定然机关重重。要寻个既有本事又不会轻易被认出的人去盗册,沧浪几乎立时想到了一个名字。
银票随信发出,那位曾放言要归隐蓬莱疗愈情伤的骑鲸帮少主果然如期出现在醉仙居,照例青衫浮薄,数九寒天里也没觉出什么不适来。
他这个人,就像天地一沙鸥,打哪来、何时来都是毋庸赘言的事情。沧浪只需要知道他来了,并且肯接受封璘的出价办事,今夜就算不虚此行。
“高府的衔枚影卫比起贺家豢养的那帮,能耐更在之上。辽无极偷了名册待离开,不料却碰响暗铃,惊动了护寺武僧和影卫。他没能捞到好处,蛊虫都用上了,才得以杀出重围。只是天不遂人愿,辽无极拼死将名册交与接应之人,自个却落入彀中。”
三言两语,情势已是急转直下。
酒液润湿了唇,不经意溅出几滴在下巴。沧浪屈指揩去,含在嘴里吮了片刻,抬眼看着封璘。
“人还活着?”
封璘没接言,默默点了点头。沧浪的心绪就在那无声的肯定里,一点一点沉到底。
原本按照计划,玉老板这席酒只是为了给高诤布一个疑阵。早在三日前,镇抚司擅自扣押户部官员的消息不胫而走,再自然不过地传进高诤耳中。高诤不是傻子,他很快会想到兖王翻旧案也好,借故拿人也好,都是为了抓住能彻底击垮高家的把柄。玉非柔此时的邀约,就会显得有些微妙。
封璘从未试图遮掩他跟玉非柔的前缘,甚而在某些场合刻意露出那两条一模一样的玛瑙珠串,让高诤越发笃信了玉非柔是在替封璘效力。他顺水推舟,一开始便佯装酒醉露了口风,之后又给玉非柔留出足够多的时间复刻钥匙、通风报信。
高诤这样安排,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所以当他得知玉非柔迁延了整晚,而封璘那头却毫无行动时,这位经验丰富的前指挥使不难想见,兖王做这么多虚招必定是有用意,最可能的莫过于吸引他的注意力,以掩盖另一场真正的行动。
“识破虚招”的高诤定然第一时间赶往名册真正的藏匿之处,以确认无虞。而事实上,此前除了高氏父子外,并无一人知道名册被放在了普觉寺顶,直到高诤亲自把人引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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