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秋千顷掏出帕子塞进阿璘手里,转身断然道:“死的是浙江省御史家独子,下头那些官员为了趋奉,办出屈打成招的事来也不稀奇。万山兄,旁人不晓得,你该知道,欲加之罪,本可诛尽无辜人。”
说着他敛肃了神情,转过背,为少年拦下那些恶意揣摩的目光。“阿璘,”他唤,“方才你有没有见过刘韬?”
“见过。”
“……发生了什么?”
阿璘眸底孤冷,间或透着森森然戾气,一扫而过时令人不由地发寒:“我去拾柴,刘韬在半道截住我,令我把珠串解了给他。我不从,他扬鞭就打。”
秋千顷这才留意到阿璘臂上除了牙齿的咬印,还有几道很深的鞭痕,在旁犹有人小声嘟囔:“几下鞭笞而已,装什么,焉知你不是为了这个就下死手……”
秋千顷眼风疾飞,刹住了那副搬动是非的唇舌,“你还手了?”
“是,”阿璘微微昂起首,眉眼锋锐,“有仇不报非君子。可我没杀他,我没杀人,先生。”
时隔多年,秋千顷还是很难说得清,在耳闻那声“先生”的一刹那,他是否存了私心。
总之刘韬之死,他坚信阿璘的无辜,为此不惜赌上官名声誉作保。而在他的坚执下,晓万山终究没有说什么,只以失足坠崖之名报了案。刘蟾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扬言要书院交出真凶,若不然便是舍了性命去叩阍,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
然刘御史到了还是没能如愿。
庆元四十三年,正逢三年一度的京察。考察京官的诏令既下,弹劾刘韬贿上的奏折便飞进督察院的值房。结党营私乃庆元帝心头大忌,紧要当口上头的人也不敢伸手捞救,只好任由镇抚司那帮“丧门神”将其收押。
可笑刘蟾御状没告成,自个先领受了二十杖击,一命呜呼,刘韬坠亡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长夜无疾而终,晨钟应时敲响,漫山野的草籽枯荣守序,日子井然来到了三年后。
庆元三十六年,春。
帘动一角,料峭春风里携着花香,拢人心怀,秋千顷因星夜兼程而疲散的神识一下归了窍。
“先生——”
后背沉沉欺上一人,微汗的鬓角在颈侧胡乱厮蹭,玛瑙的红与雪松的冷,相得益彰。
秋千顷脸微偏,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阿璘噙笑离了他肩,双手仍是扣在鞓带上:“先生前日才来信说要回,今儿便到了,怎地这样快?”
都说半大小子见风就长,这三年间秋千顷并不能时时呆在书院,每回见到阿璘,都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个头跟抽条似的,晃眼功夫便越过了他耳尖。身量也愈见可观,笔挺矫健,奔跑后蒸起腾腾热气,是一个青年最焕然的鲜活。
他终是把块嶙石捂成了暖玉。秋千顷暗感欣慰,抽出一只手轻拍阿璘脸颊:“这不是记着你生辰,怕迟了,有的小崽子又要吃味。”
话音落点,只觉腰间禁锢倏然又紧。
“先生,是专为了我的生辰赶回来的吗?”阿璘的声音似有不确定,又透着隐隐期待。
秋千顷笑了:“不止,还有贺礼,你先起来。”
狼崽不情不愿,寻隙又多蹭了几下,才恋恋地直起身。那张褪去稚气的面容棱角分明,纵笑着,也难掩眉峰处的一段凌厉。
正因如此,秋千顷掌中那枚悬着红缨的飞镖才格外衬他。
“此镖名为百尺烽,以精铁打制,比你从前用的投石*加趁手。但你须谨记,百尺烽乃杀器,一经脱手再无回旋,行事前定要慎之又慎。”
阿璘手捧那暗器,目光随边沿处的锋芒游走,两相灼灼:“这红缨?”
秋千顷面色一赧:“咳,仓促间信手编的,生辰嘛,总得讨个好彩头,你将就几日,回头上集市给你换条好的来。”
阿璘却摇头,指尖作梳篦过每根缨须,手势越发地缱绻,捻至末端时,甚而带上了一丝攫啮的意味。
极尽着不为人知的渴望。
“先生心意,贵重万千,便是世间最好的。”
贺礼送毕,师徒二人相隔圆几坐下,阿璘为秋千顷吹凉一盏热茶。
“听说前些日子,你同浙江都司左家的公子比试,打折了人家一条腿,可有其事?”
碗沿轻磕,阿璘隐晦打量着对面的神色,眉间似有不安:“是教习告诉先生的吗?”
料定八丨九不离十,秋千顷无声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也该收敛收敛。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总这样毛燥,叫人家怎么放心把女儿说给你。”
阿璘双目圆睁,脱口而出:“我不娶亲!”
“胡说!”秋千顷故意板起脸:“古来男子,谁不是先成家后立业,哪有不娶亲的道理。再说了,不娶亲,你藏着人家姑娘的绣帕做什么?”
进门时便瞧见了,这会趁他不备,探身往外一抽,轻轻巧巧撷在指间,薄得像蝉翼一样。
还没等秋千顷看清帕子上面的绣样,狼崽先急了,反应极快地擒住他手腕,稍用力,把人带向自己。
倾身相望,肋骨硌在案沿有点疼,但秋千顷全然顾不到这上头。他被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深深锁住,虔诚地、强势地,每一个眼神、每一丝情感都失去了外泄的机会。
仿佛有风微度,帕子轻轻一扬,打着旋儿地飘落案几,秋水海棠蔓作了一片。
秋千顷呼吸微滞,总觉那图案莫名地似曾相识。
“先生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嗓音听起来涩得紧,握在腕间的手也越发用力。秋千顷不因不由地起了股焦躁,并指在他手背上轻叩,就像从前点出功课中的错漏一样:“好了,正正经经说会话,闹什么。吃了茶,我还要往万山兄那去。”
阿璘眸色顿黯,露出索然的神情,但还是守着礼数恭敬道:“我等先生回来。”末了又缀上一句,“今日阿璘生辰,先生会回来吃一碗寿面的,对吗?”
那双眼里盛着期待,如同稚童期待一串糖葫芦,狼崽期待一颗星。秋千顷没有多想,微笑着应了声:“嗯。”
是夜。
从晓万山处出来,秋千顷满腹心思,径自拐去了后山大泽的温泉。这时节莲与藕均未破土,清澈见底的湖水堪可洗去遍身风尘。
他沉在水里,泡散的头发像墨一样浸开,随波纹忽上忽下。想着晓万山的话,心绪浮沉得厉害。
携来的叶轻而轻地点落湖面,他没有回头,缓缓抬起身,水珠顺着脊柱向下淌;
水面抬高些许,波纹划开,有人涉水而来。
几乎同时地——
“你饮酒了?”
“先生何故不归?”
秋千顷没法直面他,心虚地说:“风尘洗净了,才好给人庆生。”
这人不是别个,是他从恶犬嘴里救下的小奚奴,是他相伴教养三年的小徒,也是合该受他俯身叩拜的四皇子。
从晓万山房中出来,秋千顷已然知晓了一切。他们之间不是只有师徒之分,还有君臣之别。
阿璘,哦不,现在当叫封璘了,兴致亦不高,嗓音沉闷,掺杂着一丝酒气:“久等先生不来,下山往临安巷沽酒,贪嘴小半壶而已,并未多饮。”
秋千顷想了想,道:“往后城中,你还是少去为妙,尤其临安巷。”
“为什么?”
秋千顷语迟了一下,他要怎么解释,今日之松江府已不似从前,镇抚司的鹰犬遍布满城,临安巷更是他们的据点之一。原该刺配关外的四殿下悖旨入关,此事若捅出丁点风声,阿璘断无活路可言。
半晌,他苦涩地吁出口气,“因为再过几日,你就要赴离石要塞,军中法纪森严,万事还是早做绸缪得好。”
由于静,一整山的死静,秋千顷在飒飒的风丝里听清了抬手撩动水花的声音,跟着,那只手搭上他肩,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颈侧。
“先生,是想赶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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