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封璘一概视若无睹,这些刺帖于是都成了怀缨的腹中物。利禄名场汲汲过,封璘面上一切如常,胸中却另藏着重重心事——
接连几天过去,严府幕僚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锦衣卫遍寻城中大街小巷,一无所获。
封璘心里始终存了个疑影儿。
严谟是个什么德行,他在江宁时便已领教过,无胆无识,投机钻营倒是把好手。按说京城谣言明里揭的是先生的短,真正的用意却是把自己拖下水。姓严的没有这个胆量,以其无利不起早的行事风格,更无那个必要。
封璘深知这件事的内情匪浅,唯有等到疑犯落网方知究竟。然而这一等,严府幕僚踪迹难寻,都察院却传来了走水的消息。
“先生何在?”
兖王府的人马赶到时,值房的火已经被扑灭。封璘面色沉冷,大步迈进院中,他顶上的玉冠还未及卸下,很显然是面圣归来。
早他半柱香赶到的陈笠才指使人把火扑灭,满头满脸是灰,一张口,教空气中弥散的焦糊味呛得咳嗽不止。
“后、后堂,人没事,咳咳,就是还晕着。”
无事怎会犯晕?封璘心道文人说话就是积黏,边走边问:“请太医了没有?”
“谣言传得正盛,师兄站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宜太招......”封璘顿住脚步,一个眼神杀过去,陈笠连忙又道:“杨指挥使说了,只是吸入烟尘,暂时陷入昏迷而已。”
封璘目不斜视,袍服何时沾上了灰都不知道。他进屋时,杨大智正在外间踱步,闻声一拱手:“王爷。”
封璘抬手止了他,径直走到沧浪榻前,撤开一条腿,在靠近先生的地方单膝跪了下来。
火烧之后的余热不曾散去,锦衣卫清理火场的吆喝声时起时伏,檐角水滴劈啪,断断续续地打在烧焦的梁柱上,灼起细袅白烟。沧浪在睡梦中犹不安稳,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身下竹篾,片刻猛然抬起,被封璘尽数纳入掌心。
“火,火起了!”他的呓语惊惶里透着一丝绝望,说不清梦中见到的究竟是今日之险境,还是三年前在钦安城楼的四面楚歌。
周遭乱哄哄的,封璘倾身向前,冰冷的手指抚在沧浪的面颊,挨近了嗓音低沉:“先生勿惊,阿璘在这。”
那年钦安城楼的风太大,他拼尽全力也未能让先生听见的嘶吼,今日说得不疾不徐。沧浪就像是有所感,被那带着硬感的触碰渐渐熨平了额间惶遽,疲惫地蹭了蹭。
“先生不是吸入火烟过度,而是被人用了蒙汗药。”杨大智不知何时站到身后,轻轻地说。
封璘顿时警惕,顺着他的目光转眸瞥向门外奔走的陈笠,在短暂的回望里明白了他的顾忌。
“关上门说话。”
少顷,人去屋空,杨大智垂首道:“这场火起得蹊跷,现场发现了助燃的硝石,还有一块浸了蒙汗药的湿帕子。相信是有人纵火以后,将先生故意迷晕困在值房,好做出逃生不及的假象。”
封璘听着神色不改,眸底却仿佛结了三尺寒霜,“今日不该先生当值,他来都察院所为何事?”
杨大智道:“卑职向黄库小厮询问过,先生此来是为了追查江宁商战中,闽商钱庄被封之事。现场因为走水一片狼藉,锦衣卫没有找到与此案相关的任何卷宗。”
那是数日以前的事,几百家票号无由被查封,险些连累封璘在与七大商的对峙中功亏一篑。尽管后来证实是严谟通风报信,但沧浪心中约摸有着和封璘相同的疑惑,仅凭严氏一己之力,怕是掀不起这样大的风浪。
朝中有人为他助力。
这是八丨九不离十的。
烛光暗下去,封璘看沧浪睡踏实了,仍旧拢着那双手没放,冷冷地说:“原件被毁,锦衣卫总该有办法顺藤摸瓜。”
杨大智像是早有准备,从飞鱼服的宽衽取出两页纸,双手捧给封璘:“烧了黄卷,内阁的票拟还在,上头可有首辅大人亲手加盖的官印。只是这文书没能呈到御前,因那几日圣人龙体欠安,州府以下非军政大事,皆由黄大伴代为处置。”
“你的意思是,”封璘盯了一盯,骤然作色,“胡静斋害怕东窗事发,所以痛下杀手……他是先生最敬重的老师!”
沉默无休止地蔓延,屋中没有更漏,唯听檐下滴水声井然数算着金堂夜永。封璘手捏那纸票拟,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
缇骑闷头扎进来前没想到兖王也在,自个倒愣了一下,疾行三两步跪倒:“参见殿下!”
封璘眉间微皱,觉得这人讨厌极了,也不叫起来,只看着杨大智说:“身为锦衣卫却如此冒失,是你这个首领的失职。”
没等杨大智告罪,缇骑稍稍挺直身体,斗胆说:“属下唐突,只为有一紧急军务赶来回禀殿下。那名幕僚,找着了。”
烛芯遽跳了下,投在隔扇上的影子欹斜一刻,杨大智赶紧把门带上。
出了院门,缇骑随在身后极小声地问:“大人,无需派人在外头盯着吗?”
“盯得太紧反而引人生疑,”杨大智几步下阶,随意地踢开一块类似雀替的焦物,“横竖兖王已经相信,胡静斋为了掩盖封禁闽商一事不惜戕害先生,只这一件罪过,就足够令他们不共戴天了。”
枭鸣桀桀,声似鬼哭。
杨大智漠然调开视线,对耳边的凄情置若罔闻,他问:“人已处理干净?”
“大人放心,那人在诏狱晾了几日,早就吓得半死,要他做什么都一口答应。卑职照大人的吩咐,令他仿着江宁严知府的笔迹写了那封密信,之后就带到城外乱葬岗,挖了个坑埋了。”
“信呢?”
缇骑忙道:“自然是一并扔了进去。属下还特意在埋尸的地方压了两块大石头,一来好辨认 ,二来也是怕山上的野兽叼走了尸身。”
石镇亡魂,亦有诅咒其永不超生之意,杨大智喟叹:“要不是严谟蠢笨,那么轻易就听信了咱们的话。这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送上门,做了暮溪山中一枉死鬼。”
“跟错了主子,怪谁呢?”缇骑趁机趋奉两句,“哪比得上大人睿智,三言两语就说动他遣人给胡静斋去信。威胁当朝首辅,姓严的还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杨大智想起什么,“派去修改日期的人是谁?”
“黄大伴身边的干儿子黄芪,已经料理干净了。”缇骑得意道,“说起来胡首辅也是护短,为了压下秋千顷没死的消息,竟真就顺着严谟的意思补发了票拟。咱们不过将计就计把时间往前改动几笔,反倒坐实了他从中作梗的嫌疑。可是属下不明白,揭发此事只需锦衣卫一封密报,何必闹得火烧都察院这么大呢?”
“你是真不明白,”杨大智摩挲着刀柄,缓声道:“只有这些微末伎俩,未必禁得起推敲,尤其是面对王爷那么一个厉害角色。他比旁人更多几分敏锐,但也太早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这把火烧掉的不是一两间屋子,而是殿下不动如山的理智。”
封璘的确愤怒,他把从幕僚身上搜来的密信看了又看,转而却陷入沉思。直到次日天亮,沧浪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他将信纸叠过几叠揣回了怀里。
屋子一整个静得就像尘外荒岛,连水滴声都落罄,只有碗勺磕碰的细响和某位娇宠极不情愿的“嗯”声。
“不喝了,太——”
沧浪舌尖满是苦味,蒙汗药的劲头还没有过,半敛的眼睛看见的是一片光怪陆离。但随即,他口中含着的小匙被另一种柔软替代,封璘的味道包裹着他,让沧浪仿佛在浑噩中乍见天光。
“吃糖还苦吗?”封璘给他喂了糖,压根不等回答,又将剩的药汤以同样的方式灌下去。
沧浪几次皱眉,只觉这比喂药多了些许失而复得的疯劲,半刻喘不过气似的轻喘:“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一夜,封璘下巴冒出隐隐的胡茬。他捉住先生欲来试探的手,轻重不一地按在自己侧颊:“无他,粗使小厮打翻了烛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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