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
封璘却笑了,“我来是为了告诉先生,京城来信了。”
*
兖州官场经历伤筋动骨的巨变,官曹虚空成了最迫在眉睫的难题。
此刻距离来年春闱还有半年光景,胡敬斋等人趁势提出了从各地遴选抡才的主张。
抡才者,以策论为选拔官吏的关键依凭。论辩题目据时而定,由内阁票拟后直报圣人朱批,外戚掌控的吏部在这件事完全没有插手的缝隙。
“历来人事大权都是两党最为看重的,怎地这次高无咎竟肯让步?”
遴选的卷宗就摆在跟前,沧浪看也不看。回京日程在即,他坚持登临城墙,一睹沿海岸层层高筑的堡垒要塞。
陆聚兵,水具战舰,数艘快船巡弋海面,大晏纸上谈兵数年的金瓯之策,至此方见雏形。
“先生明知,何须故问。”
封璘走上前,打开氅衣将沧浪纳入其中:“安氏绝笔的首尾各有一首五言和七言律诗,其中七言那篇的末字连在一起,是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这句话在庆元一朝曾掀起轩然大波,芙涯宫为此秘密杖毙了百来名宫女太监。桑籍大意失察,活该他受死。”
语调平平,仿佛死个把人对他来说,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沧浪知道没那么简单。
为了让安氏冤情大显天下,桑籍等人下令各地书局将绝命书加印成千上万份,四散传播。等到内阁终于醒觉不对时,绝命书的宣扬已经到了失控的份上。皇家最不堪的隐秘被无数蒙在鼓里的臣民口口相传,可想而知圣人心中的震怒。
桑籍一着不慎自立危墙,连累高无咎在朝也失了话语权,更加不会对其施以援手。
“桑籍怎么死的?”
“流放途中失足跌落山崖,被野狗争食而死。”
就跟当年杨大勇的结局一样。
沧浪胸中快意,快意得只想大笑,他忍耐着,忍到双肩抖动,似被风吹,又似不见泪的恸哭。
封璘拉起沧浪的手按于胸前,氅衣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和他的体温。
一个个吻落下,勾引了蛊虫相合,滚烫中潜生出隐晦的渴望。沧浪忍无可忍地揉皱他袍服,抽出手,捻住那颗凸起分明的喉结,用了点力道按下去。
既然注定要泥足深陷,那不堪的情丨欲也该由自己掌控。
封璘果然因为这一个动作乱了呼吸,喉间不自觉逸出声,织染着一丝沙哑:“先生......”
沧浪笑不及眼底,手掌随即上移,轻托起如斧凿般的脸颊。他手指纤韧而白皙,衬托在红玛瑙的艳光之下,像是冷月也沾染了尘俗的欲。
“选材的官员里,也有我的名字。”
眼见得封璘神色一顿,沧浪眉额舒展,连番落败带来的悒郁顷刻间扫荡成空。
藏头藏尾诗的用意不只在拿下一个桑籍,更为要紧的是知会远在京城的老师他还活着。沧浪赌上十载衣钵相传的默契,相信首辅大人不会看不出来。
胡静斋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虽然只是隐去名姓,做了都察院下的一个小小风纪官,不显山不露水,但在三年一度的京察中却能发挥举重若轻的作用。
“先生以为本王会放你走吗?”
“殿下会的,”沧浪拇指摩挲,“当今朝堂,两党相争如火如荼,殿下这匹孤狼跻身其中,夹缝求存的滋味想必不好受。我能助你,不言九五,少则也是一人之下。”
封璘沉默下来,两人间只有风声和彼此相异的呼吸。
良久,“条件?”
“条件是殿下要为我洗清冤屈,让我以本来面目,堂堂正正回到万众眼前。”
“洗清冤屈,”封璘凝视着沧浪,郑重道:“不必先生做什么来交换,我自当万死以赴。”
沧浪松了手,袍裾在地上旋出一道决然的弧度,转身步下城楼:“还有,为晓万山正名,黄钟长弃无复时,该偿的债总归要有人偿。”
海风拂面劲吹,沧浪走出没多久,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笃速而来,绝尘而去,马上人俯仰之间,抱牢了一把割人性命的温柔刀。
在这风一般的疾行里沧浪无处可扶,只能抵紧封璘焚涌如潮的胸膛。他像是松枝上的菟丝花,那般软弱无依,宽袍下探出的细藤却轻而易举地纠缠住孤松的命门。
封璘一手环抱他的先生,吻从面颊流连至颈侧,狠狠地,认命地咬下去,“好,成交。”
金风乍紧,席卷了一地黄叶,扑簌着从脚背飘过。黄德庸手捧京城来的调令,立在风地里,把颗道喜的心从热站到凉。
庭中空无一人,只有个阿鲤盘腿面朝栏杆而坐,揣着一兜糖吃到牙疼,方肯停一停,偷眼打量阶下正冠肃服的一帮人。
风大,黄德庸近身的小火者张张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悄声道:“干爹,都等大半个时辰了,王爷怎地还不肯放人出来?要不要再着人进去通传一声?”
“找死呢,”黄德庸横他一眼,于落针可闻的静寂里捕捉到些微异动,仰颈瞧了瞧天色,“且等着吧,天黑前能成事就罢。”
内堂的红绡明灯之间,两道人影交叠着,立于菱花镜前。
沧浪周身齐整,雪白狐裘拥着大红锦袍,一丛浅淡一丛浓,前襟的扣子被扯开了些,蜿蜒出细挑精致的弧线,
凭他屋外露深霜重,屋中一盆热炭并封璘这个人,却教沧浪从内到外地被汗水渗透。
封璘把着他,手执一根牛毫银针,心无旁骛地对待着那节玉白。汗珠从发梢滚落,封璘替他抹去,拇指过处一朵秋海棠展露姿容,仿若胭脂半吐。
“君子入仕,当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先生教与我的道理。”封璘靠近沧浪耳边,用气声说,“这般,便不会再有人看见您这处的伤痕。”
沧浪闭眸受着,想出口叱其“孽障”。但有些地方被人握在手中,他甚至有片刻都找不回声音。
明烛低照秋水,暗度海棠。窗外再三传来火者小心翼翼的催促,封璘终于结束这场没有真刀实枪,但锋芒却隐于无形的拉锯。他撩开沧浪湿透的发,吻了吻。
他为他系好官服前襟,抚去每一丝细微的褶皱,再为他稳稳地戴好玉冠。
听得厚重一声,门户敞开,天光顿显。
封璘迎着光先走两步,转而回身,朝沧浪伸出手:“此去云山万重,阿璘愿以存心,护先生千秋。”
作者有话说:
黄大伴:天黑能完事么?
先生:?
狼崽:呵。
第29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二)
十月末时,兖王车驾抵京不过两日,隆康帝宣召的旨意便传至王府。
“阿璘到了?”
侍膳太监端着一抬朱漆食盒已进门安置妥当,南瓜花蛤、花汁油炖鳘鱼丝,外加一道鲜鹿肉的锅子,都是应季但寻常难见的菜色。
隆康帝位居上首,听见帘响,眼眸半阖地问来人。
黄德庸有些拘谨道:“王爷进宫路上碰着点事绊住了脚,怕是还得迁延会,要不圣人先用饭?”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面圣这一桩,偏隆康帝神色不改,“阿璘如今不同以往,官场上总归有人情世故要做,随他去吧。叫人撤了这道鹿肉,在炉上煨过再端来,阿璘不喜凉食。”
黄德庸应了刚要去,殿外传来声音:“兖王殿下到——”
“臣弟,见过皇兄。”封璘跨门而入,带着寒气敛袍下跪,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
隆康帝抵着玉扳指,含笑说:“几日不变,身量又长了些,内阁具报的奏章朕已经看过,差事办得不错。请赏的折子朕也批了,只上头怎不见你自个的名字。”
封璘由太监接去外氅,落了座,听见这一问,他微微垂首闷声道:“臣弟没什么想要的。”
隆康帝大笑出声,点着他面前那道鹿肉,道:“既如此,便将这道锅子赏你,一驱负霜赶路的辛苦。”
席间气氛轻松,隆康帝吃得不多,搁了筷拿茶水漱口,半刻道:“朕见呈请示上的奏折里还有一条,你想在夔川渡口一地开设口岸,允许民间商船出海,从事往来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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