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抓痕则是他当年食不果腹,与猫儿抢食之时,被猫儿抓伤的。
温祈瞧着满不在乎的丛霁,忍不住问道:不疼么?你为何要自残?
“不如何疼。”丛霁不喜诉苦,并不再答,而是柔声道,“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喻先生便要来了,你好好用功。”
言罢,他便出了丹泉殿,独留温祈。
温祈望着丛霁的背影,心中百味陈杂,丛霁实乃暴君,不值得他同情,可他却心软了。
丛霁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自残的?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自残的?
良久,丛霁早已不见踪影,温祈猛地跃入了池水当中,逼得池面涟漪叠层。
他一面泅水,一面努力地回忆着话本。
可惜,他未及将那话本看仔细,便已被母亲掐死。
他对于丛霁知之甚少,只知丛霁其人虽有帝王之才,却暴虐无道,引得民怨四起,致丛氏覆亡,改朝换代。
半个时辰后,他从池水中探出首来,等待着他的早膳。
不多时,早膳便被内侍送来了。
应是丛霁特意吩咐过尚食局的缘故,他的每一餐膳食皆有海草。
他吃着海草,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丛霁。
丛霁现下应当正在上朝罢?
下朝后,丛霁会去探望那个毁了容的妃嫔么?
下朝后,丛霁会去杀人么?又或者丛霁会当朝杀人?
杀一两个官员对于丛霁而言,与踩死一两只蝼蚁无异罢?
下朝后,丛霁会自残么?
他思忖间,足音乍然响起。
他回首望去,来者乃是一儒生,年过不惑,其人文质彬彬,想来便是喻正阳了。
他上了岸,向喻正阳作揖道:温祈见过喻先生。
喻正阳此前未曾见过鲛人,面上惊色不显,而是道:“陛下命我来为温公子授课,我自当尽心尽力,温公子不必客气。”
温祈见喻正阳态度和善,好奇地问道:喻先生才名满天下,陛下为何会请喻先生来为我授课?
喻正阳据实答道:“陛下认为温公子乃是可造之材,不该埋没于此。”
这喻正阳应当并未撒谎,温祈心生动摇:那暴君是真心要栽培我?
第18章
四书五经乃是治学之根本,生前,温祈虽已学过四书五经,但不同先生对于四书五经的见解不尽相同,该当博采众长,他又从未与人切磋过,不知自己的深浅,且他并非好高骛远之辈,遂央喻正阳从四书五经教起。
喻正阳难得见到如此好学的后生,自是倾囊相授。
但由于他不懂温祈之言,温祈有何疑问,或是有何见解须得写下来,以致于教学进度并不算快。
不过这仅仅是相对于温祈的底子而言,若是换作尚未开蒙启智的黄口小儿,他得先教授《千字文》,《三字经》……待其识得一定数量的汉字之后,方能教授《论语》。
遥想当年,丛霁尚是一满身奶香的幼童,时常调皮捣蛋,使得他头疼不已。
待丛霁长大些,整个人便沉稳下来了,过于早熟,反是令他偶尔会怀念调皮捣蛋的丛霁。
丛霁丧母不久,他这个太子太傅便被罢免了,不得踏入宫中一步,他辗转得知丛霁过得并不如意,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六年前,再见到丛霁之时,他正在自己创办的书院内教授《诗·召南·采蘩》,而丛霁一身便服,含笑道:“太傅,许久不见,朕见太傅风采依旧,很是欢喜。”
丛霁之恶名如雷贯耳,他只当是以讹传讹,全然不信。
但眼前这个一身阴郁,隐约带着血腥味的丛霁却逼得他不得不信。
丛霁又道:“太傅可愿重返朝堂,做朕的左膀右臂?”
他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愿再为官,遂拒绝了丛霁的好意。
这之后,丛霁时而会来书院,安静地坐于其他学子中间,听他讲学。
三日前,丛霁前来拜访他,恳请他能入宫教授一鲛人。
丛霁遍寻鲛人一事兴师动众,他自然知晓,但对于丛霁这一要求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遂直言不讳地道:“于你而言,鲛人不过是珍馐美馔而已,为何要我教授其学问?”
“他并非珍馐美馔,而是可造之材,不该无辜丧命于朕之口腹。”丛霁期待地道,“朕欲要将他打磨成一代名臣,望太傅能助朕一臂之力。”
据闻鲛人百岁便能化出双足,口吐人言,仅发色、瞳色、肤色以及食性与凡人有异。
但是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有鲛人入仕,连考科举的鲛人都无。
前朝亦无鲛人入仕之记载。
听闻此言,他登时吃了一惊,继而甚为好奇丛霁口中的那个鲛人究竟资质如何,遂应下了。
见得温祈之后,温祈礼仪周正,教他心生好感。
一上午过去,他又知温祈才思敏捷,善于举一反三。
或许这温祈当真能如丛霁所愿,成为一代名臣。
他收起思绪,随即放下了手中的《论语》。
温祈原以为凭借自己之才学纵然中不了一甲,二甲应当如同探囊取物。
但经过喻正阳这一上午的讲学,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自大了,自己腹中的才学粗浅不堪。
他乍见喻正阳放下了《论语》,战战兢兢地道:我有何处惹先生不悦了么?
喻正阳笑道:“你并未惹我不悦,已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待用罢午膳,再继续讲学罢。”
温祈这才发现午膳早已被放置于桌案之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耽误先生用膳了,对不住。
“无妨。”喻正阳笑道,“我们一道用膳罢。”
先生且先用膳罢。温祈适才将鲛尾放于盛了海水的木桶之中,整副心思全在书本之上,如今他却顿觉上身的肌肤很是难受。
他从木桶中一跃而起,钻入池水中,游曳一番,肌肤被彻底滋润后,才觉得舒服。
而后,他游至池畔,朝着一旁的内侍做了个手势,内侍会意,将他的那一份午膳端了来。
这午膳中又有海草,碧绿细软,与之前的海草略有不同。
他将海草吃尽,才去吃香煎鱽鱼、炭烤海鳗以及银鱼蒸蛋。
鱽鱼、海鳗、银鱼全数是稀罕物,他仅在书中见过。
他吃得肚腹浑圆,约莫半盏茶后,方从池水中探出首来。
一探出首,他便瞧见了丛霁,丛霁身着朝服,应是堪堪下朝。
丛霁正与喻正阳闲话,闻得动静,径直行至池畔,低下身来,抹去温祈面上的海水,继而关切道:“如何?你可有所得?”
温祈坦白道:温祈愚钝,对于喻先生所讲似懂非懂。
“你毋庸焦急。”丛霁回忆道,“朕初次听太傅讲学之时,非但连一字都听不懂,还趁太傅不察,往太傅后襟放了一只蛐蛐,气得母后打了朕的手心,朕从未挨过打,既伤心且难过,哭着问母后自己为何要听太傅讲学,如此枯燥无趣,又气得母后三日不曾理睬朕。朕那时候方才三岁,志向是成为一名纨绔。”
温祈端详着眼前的暴君,全然无法想象暴君的调皮模样,更无法想象这暴君曾经的志向是成为一名纨绔。
丛霁续道:“为了讨母后欢心,为了不被母后责罚,朕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太傅讲学,时日一长,朕终是从其中得出了趣味。为人者,从呱呱坠地至垂垂老去短短数十载,踏不遍千山万水,欣赏不了种种瑰丽景致,亦体味不到各族风土民情……但书籍之中汇集了前人智慧及其所见所闻,你能从中汲取养分,丰富内心,亦能一窥或许穷尽终生都无法得见之事物。”
温祈闻言,不由恍惚,这一番语重心长之言为何会出于这暴君之口?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让暴君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吞下,如此这暴君兴许便能长生不老,踏遍千山万水,欣赏种种瑰丽景致,体味各族风土民情……
他抿紧唇瓣,忽而被这暴君揉了揉发丝。
他本能地抬起首来,视线不慎撞上了这暴君的视线。
这暴君有着一副英俊的眉眼,薄唇,唇色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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