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下走过一对情侣,挽着手说话。女孩儿忽然大笑起来,从后勾踢了男生一脚。明黄的雪地靴从车流后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消失在视线里。
黎英睿从未觉得这世界如此五彩斑斓。像一副画,而他站在画框外边。画里有很多可爱的东西,比如他年幼的孩子,他蓬勃的爱人,他的家人和事业。哪怕是曾经那些背叛与风浪,如今都算得是可爱的东西了。
可惜他在一寸一寸死去。画,也一寸一寸远去。
一寸一寸。凌迟般一寸一寸!他这辈子,难道就注定要一寸一寸地活,再一寸一寸地死?
为什么。这世界那么多的人,或卑琐、或无能、或邪恶的人,都比他被上天眷顾?这是何居心,又谈何道理!
绿灯了,黎英睿顺着人流走过斑马线。忽然远远地,好似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没看到人,只看到一片彷徨无依的光影。
晚上五点,黎英睿拖着病恹的身子迈出公司。女儿被前丈母娘接走了,说要带去迪士尼玩两天。肖磊昨天又说有事出差,家里就剩他自己,冷清得都不想回去。可不知道是不是上午医生的话带来了心理压力,他今天尤其乏累,便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回家。
刚到家,就看到了窗里融融的灯光。他第一反应是家政,没怎么在意。可一开门,看见了肖磊的解放鞋。
回来了?怎么不给他发消息?
他放下提包,脱了大衣。刚要上二楼,听到了肖磊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呜呜啦啦听不真切。
黎英睿心道这小子最近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偷摸搞什么东西。他悄声走到餐厅门口,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声。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该往哪走,就把你的手给我。我陪你一起风雨...啧。一起面对风雨!什么一起风雨,傻B似的。”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咋走...嗯?咋走?是咋走来着?”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嘶,一起洗澡还是别说了。就...一起带孩子吧。嗯。一起带孩子。”
拢共不过两句话,翻来覆去就是背不利索。黎英睿靠在门板上,听他一遍遍地排练。不知不觉中,已然泪流满面。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把你的手给我。我陪你一起面对风雨,做你最牢固的依靠。给我个照顾你的机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班,一起带孩子。在我们活着的时间里,一直一直。’多动人的话。黎英睿想,他这辈子都没听到过这么美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把他的心都给揉碎了。
多好的孩子。这样鲁直、善良、笨拙却又无比热忱的孩子。叫他怎能狠心离开,又如何忍心留下。
病难逃。爱也难逃。
但他总得选一个。在这场希望与枯寂的剧目里,他总得选一个演下去。
黎英睿从门板上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他很累了,却停不下来,只是走。路灯高高地挂在头顶,道路两侧的院墙缓缓向上延伸着。夜空夹在院墙当间,像一条悠长深邃的沟,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出口。
他掏出手机,拨打了肖磊的号码。
肖磊接得很快,开头就问:“搁哪儿呢?啥前儿回家?”
“在...S城。”
“S城?!你跑那儿去干啥?”
“当然是谈生意。”黎英睿靠到旁边的院墙上,缓缓蹲下身。
“不是,那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儿啊?”肖磊的声音骤然酸了,“我明儿就回拉各斯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我...有话想对你说。”
黎英睿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撑住眉心:“什么话?”
“如果...明天你...我...”肖磊低骂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昨天去X市找段立轩了。”
这话倒是出乎黎英睿意料:“哦?他怎么说?”
“董玉明的确投奔他了。他给了我个地址,但我...没赶得上。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黎英睿蹲得脚麻,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抓人是警察的事,你不准再单独行动。”
“我会抓到他。”肖磊声音清楚了些,像是贴着话筒说的,“过年前。就这个年前,我一定还你清白,我说到做到。”
黎英睿不说话,用后脑勺轻轻磕着墙,强迫自己不要再流出眼泪来。
“小英哥,你明天回来不?”
“嗯。明天下午回去,可能赶不及送你了。”
“我本来今儿要跟你求婚来着。我菜都做了。气球也粘好了。”
“是吗?”黎英睿仰起晶亮的脸,去看雾蒙混沌的天,“那真是...太可惜了。”
“菜我放冰箱里。你明儿晚上回来热了吃。”
“谢谢。”
“我买了对戒指。”肖磊的声音小了下去,“没买得起钻戒,买的...镀金。你再等我一年,我明年一定攒出个钻戒。”
“我有不少钻戒,但没有镀金戒。”黎英睿笑了笑,“我会好好珍藏的。”
“...你不是在埋汰我?”
“怎么会。钻石有价,真心无价。物本身是没有价值的,价值是人赋予的。”
肖磊宕机了会儿,试探着问他:“那你这是答应了?”
黎英睿却不说话了。肖磊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握着手机,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却又远得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沉默。长长的沉默。
谁都不敢先说。生怕一说就错。只因肉体是一条边界,而你我是两座囚笼。
黎英睿嘴张了又张,最后只留下堪堪半分的绝情:“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
【作者有话说】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史铁生。
第三把大刀悄然落下,诸位还好吗。最近评论少好多,是不是都苦得编不出烧话了?
◇ 第95章
12月24日,美国夏洛特市。
门铃响了。余远洲从梯子上跳下来,迈过一地的泡沫和纸箱去开门。
“Happy Hol...睿哥??”
黎英睿穿着件臃肿的黑羽绒服,汗着一张白惨惨的脸。他冲余远洲龇出个纸一样的笑:“Happy Holidays,Macro。”
余远洲侧过身让他进屋:“睿哥怎么来了?这雪天开车多危险。”说罢又往外看了眼,“肖磊呢?”
黎英睿脱掉外套,淡淡道:“就我自己。”
这时Linda在厨房里喊道:“Macro!Who is it?(谁来了?)”
余远洲笑着回应:“Guess whos coming!(猜)”
话音刚落,Linda就从厨房冲了出来。看到黎英睿,捂着嘴连说了好几句oh my godness。倒腾着步子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喜极而泣:“My good boy。Victor,my good boy。”
Linda是个温和的胖老太太,满身都是云朵似的脂肪。黎英睿被她拥着,像是盖了层温暖的鸭绒被。他忽然就鼻酸了——类似于一个跌倒的小孩,独自还能强忍疼痛。可妈妈一抱,立马就委屈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厨房的计时器滴滴地响起来。Linda撂下一句你们先聊,急匆匆地回了厨房。
黎英睿偷揩了下眼底,这才看向装得精致的圣诞树。跟余远洲搭话:“砍的?”
余远洲给他冲了杯热可可:“超市买的。”
“挺好。”黎英睿接过马克杯,强打精神地跟余远洲聊天。
两人本就不熟,共同话题也不多。除了丁凯复,就是丁凯复干的缺德事。黎英睿语速快,但他不是嘴快的人。无奈这俩肾不玩活,连带着脑子都转不动了。越聊越跑偏,还无意秃噜了几句心里话。
当初余远洲一句‘为什么季同那种好人要在监狱里受罪,而你这种王八蛋却还能逍遥法外’,丁凯复就自愿进了监狱。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是他不在乎。别说黎英睿这种暂时的‘盟友’,就算是他亲爹都被弃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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