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糟过一天,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怕死还在其次,最怕的是病痛带来的折磨。对黎英睿来说,浑身插满管子地活,还不如干干脆脆地死。
在生死这方面,他总觉得自己看开了。出生的时候,家里都没寻思他能长大成人。日子过得像偷来的一样,小心翼翼又着急忙慌,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八天过。二十出头就被他爹催婚要孩子,也是想让他尽快留个后。那时候黎英睿还不觉得这个想法有问题,可等闺女出生后,他才骤然惊醒。
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本来是不存在的,被他从虚空里造了出来。有着毛茸茸的棕眼睛,铃铛一样的笑。那是生命的奇迹,不是任何人的‘后’。
后来瑶瑶生病,没了妈,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他倒是能认命,可他怎么忍心让闺女跟自己一同认命?——得病、丧母、丧父。这是你黎思瑶的命。
每每想到这里,他心里总是一阵阵发绞。觉得不管如何也要苟延残喘下去,尽力让闺女多有一天爸爸。
但对于肖磊,他又是完全相反的想法。
他本就比肖磊大了十岁,又是这么个病秧子,早板上钉钉。死得早些,倒也罢了。肖磊难过完,还能趁着年轻重头来过。就怕是死皮赖脸地活个十来年——陪不到最后,还把人给耽误了。
忽地,他又想起丁良策临终时的那句嘱咐:人生有些错误是只能犯一次的,没有改正的机会。即便是一些并非错误的错误。错误。
和张馨月结婚是错误,把黎思瑶带来这个世界是错误。这些错误,他无法更正。
对肖磊动心是错误,和他尚床是错误,发展到亲密关系更是错误。但对肖磊犯下的错误,尚有更正的余地。
人生其实和投资一个道理。长线者应不动如山,短线者应迅猛坚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在他还有人样的时候,必须得狠下心快刀斩乱麻。
不过就是疼一下罢了。不过就是疼一下。
黎英睿掐了掐眉心。起床给自己泡了杯温茶,端着杯子走到窗前。
今天是个阴天。天边卷来灰色的云,像一大块潮湿的抹布。远处的雪山钢锥一般,沉沉地扎进云层里。松枝唰唰地扭着,像一片片绰绰的鬼影。
阿道夫被捕,并不算太出乎意料。圆春保险又不是傻子,就丁凯复在二级市场的那些小动作,早晚都会暴露。
只是他没想到,圆春会如此得快准狠。
阿道夫虽说是丁凯复的马前卒,但绝不是出头鸟。在阿道夫的前面,铁定还有一堆阿猫阿狗当炮灰。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揪住外籍主谋,并有足够证据逮捕。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不管是他还是丁凯复,都太嫩、太天真了。
冷风掀起他的睡袍,呼呼啦啦地抽打着小腿。
门被推开,身后响起了皮鞋的脚步声。咔哒咔哒地击打着实木地板,像枪上膛的脆响。
“你怎么有房卡?”
“肖儿留的。怕你死屋里头,让我早上过来瞅一眼。”
“你才死屋里。小磊走了?”
“不走咋的,清早的飞机。”
黎英睿关上窗户,转身看向丁凯复:“阿道夫到底什么罪?”
“在X市被抓的,我眼下也没消息。”
“你目前用于二级市场吸筹的本金,就是从我这儿走的那三个亿?”
“唔嗯。下一批钱还在道上,清道夫完犊子了。真他妈吃屎的货,干啥啥不行。”丁凯复不见外地打开冰箱,给自己拿了瓶冰啤酒,“呵,圆春这帮der逼,动作倒快。”
黎英睿听到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阿道夫总共从他这儿走了六个亿。借的三个亿是明的,他可以咬死不知情。但那三个亿的暗款,他又该如何撇清关系?
如果被定罪为洗钱,他的刑期可是五年起。黎英睿扶着窗框,摇头冷笑:“不是别人动作快,是你太过自以为是。”
“做生意,就是有赚有赔。”丁凯复拎着啤酒坐到沙发上,“反正事儿已经出了,我也告你了。”
“我说你到底是无畏还是缺根筋?是当段家吃素,还是当警察摆设?”黎英睿大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抢走他的啤酒,“我问你。阿道夫的钱,到底沾了什么。”
啤酒泡从瓶口涌出来,顺着黎英睿的小臂往手肘爬,如一条吐着沫子的毒蛇。
“别告诉我沾了毒。”
“我他妈疯了?”丁凯复挥手道,“都他小舅子的黑钱。逃税,受贿,公款。”
黎英睿心下稍定,放下了酒瓶。走到水池边洗手,收拾着情绪。心想只要不是黑社会性质的赃款,就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远洲的事,谢谢了。”丁凯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前儿找着他医院,几个医生都说他恢复得挺好。你那个什么铃铛家,我也去瞅了,就一个老太太,也挺好。远洲没家,我欠他太多了...”话说一半,他忽然止了话茬。红着眼仰头干了酒,把杯子重重撂到桌面上。“总之这回我欠了你一个大的。清道夫那边儿你不用害怕,我有他把柄,咬不到你身上。退一万步,就算你出了事,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完犊子。”
“这话的可信度暂不考虑,有件事你先帮我办了。”黎英睿擦干手,坐到丁凯复的对面,“泉亿内部最近斗得厉害,有人在背地里不停搞小动作。江龙钢铁里的窟窿,我预感瞒不过下个月。不管是阿道夫还是泉亿,都是一场硬仗,且伤亡不可知。你把肖磊给我支开,暂时也别让他联系到我。”
“一开始说闹心,让我给你换个机灵的。后来机灵的也不好,还是要他。没好上俩月,这回又要支开。”丁凯复重给自己倒了杯酒,晃着酒杯呵呵笑道,“稀罕就留下,总褶哄哄的干什么?”
黎英睿没说话,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点窗,狂风呜嗷地鬼叫起来,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听见了吗?”
丁凯复挑眉看他:“听见啥?窗框子放屁?”
黎英睿翻了他一个白眼,甩上窗户回了卧室。
“真是对牛弹琴。”
【作者有话说】
褶哄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
丁狗:我欠了你一个大的。
公主:不,你是给我拉了一个大的。
中间和芋圆通话那一段和疯心重叠,但这一段又删不掉。我精简了一些,也换了叙事角度。再简就耽误理解了。给各位宝磕个头,重复这几句别挑我理嗷。
◇ 第77章
肖磊清晨出发,下午见到的余远洲。说了半个小时就往回跑,坐的红眼航班赶回杰克逊霍尔。
等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急匆匆地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丁凯复。
“你咋还在这儿?!”
丁凯复扒着沙发轱辘起来,急急地问:“远洲怎么说?”
肖磊瞟了眼紧闭的卧室门:“睿哥还没起?”
黎英睿一般六点起床,除非身体不舒服。肖磊心底咯噔一声,大步进了卧室。绕到黎英睿的脸前蹲下,跟他碰了下额头,又伸进被窝里摸他肚子。不烫。
肖磊在床边转了两圈,还是不放心。从背包里翻出电子体温计,轻轻塞到黎英睿腋下。等量温的功夫,他又去浴室找换下来的底裤,查看有没有晕的血水。看到内裤也干净后,这口吊着的担心终于散了些。
他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黎英睿。眉头蹙着,脸还是水肿,嘴唇泛白起皮。肖磊拿起床头柜上的唇膏,用小指揩了,一点点涂到他嘴唇上。
涂着涂着,肖磊忽然想起一个事儿。自己第一次见到黎英睿的时候,这人也从兜里掏出管唇膏抹。
啪一声拔开盖子,轻轻地旋出白色膏体,从左到右缓缓地竖着涂过去。记得那时候自己嫌弃坏了,心里直骂死娘炮真恶心。如今想来,那莫名的讨厌何尝不是动心的欲盖弥彰、否认诱惑的蓄意诋毁。
唇膏刚涂好,温度计响了。肖磊抽出来一看,35.5°。这回他的心彻底落回了腔子,悄悄退出去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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