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叶淮额头的滚烫温度:“不是。”
“叶麟”的身躯像风吹动烛火,摇晃了一下。
就是现在。
无相鞭撕裂浊息,狠狠将“叶麟” 抽成碎片!
江荼眼眸眯起,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煞气组成的“叶麟”,是叶淮在和自己对话。
他痛苦时,煞气就膨胀;
内心动摇时,煞气也跟着动摇。
但这一鞭子并不能改变更多,煞气复又重新凝聚。
叶淮呕出一口血,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本能地避免弄脏江荼的身体,头侧向一边干呕着。
他的身躯又向下压了些,手臂已经支撑不住,半边身子侧压下来,疼到五官扭曲。
江荼心疼至极,抱住他的脖颈,将血糊糊的徒弟搂到自己怀里。
叶淮就在他怀中喘息,眼泪混着血不断往下掉:“师尊,我好痛…我的心脏痛…”
煞气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还能说话,已经很了不起。
俄而,叶淮又想,至少江荼刚才否认了,江荼还愿意骗他,那他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江荼不会推开他、不见他,也挺好。
叶淮软了语气,伴随着抽噎:“师尊,您再骗骗我,您说什么我都信,我…”
江荼一遍遍抚摸他的后颈,耳廓,脸颊…柔声道:“叶淮,你听我说。”
江荼像安抚一头躁动的野兽一样,捧着他的脸颊:“千年以前,我与叶麟,确有姻缘。”
这三句话,叶淮像彻底失去希望,好像置身于深夜,一点光也看不见:“那我呢?我对您来说到底是什么?您怎么能这么对我?您连骗我也不愿意,您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剧痛和悲伤让他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情绪,叶淮感觉自己难过得快要死了,所有身体的疼痛都比不上江荼亲口承认来得痛苦。
他以为他只是不够好,只要他努力变成江荼要求的样子,江荼就会喜欢他。
可原来他什么都不是!
江荼对他好,是因为叶麟!
就连骗他,说自己和叶麟没有关系都不愿意!
那他呢?他在江荼眼里究竟有没有姓名?
泪水从叶淮眼角潮水般滚落,琥珀眼像日暮迷蒙的日光,就快要沉没入黑暗里。
江荼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残忍?晚了。”
煞气这时想要重新开口,被江荼再次毫不留情地撕碎。
“叶淮,你身上的麒麟骨,就是勾陈神君的脊骨,当年,勾陈神君为了留下我的魂魄,魂飞魄散,只剩一副脊骨,转世轮回。”
叶淮怔愣片刻,努力思考状:“…原来我只是一副骨架…我只是他的…骨头…”
叶淮的泪水滴在江荼脸上,他崩溃地重复着“原来我只是骨头”,好像要把自己蜷曲起来。
江荼擦去他的泪花,虽然无堪大用,因为叶淮的泪水已经决堤:“…脊骨在天地间寻找我的踪迹,寻找了一千年,但我记忆尽失,在地府深处…所以脊骨找不到我,就轮回、再轮回,…直到今天。”
“叶淮,十年足够一棵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百年足够一人走过生命长路,而千年,足够任何神智未开的生灵,诞生出人格。”
叶淮徒劳地摇着头:“我不明白,师尊,我不明白…”
江荼于是道:“那就说些你能明白的。”
他掌心一亮,鉴真宝灯就出现在二人之间,浮羽鎏光让叶淮倏地一愣:“这是当年白泽送的…”
叶淮还记得。
江荼道:“这是地府的宝物鉴真宝灯,用以验明殿上亡魂是否说出真话,若为真,宝灯呈现白色,若为假,则呈现黑色。”
叶淮忽然想到了什么,煞气的侵蚀让他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那当年…岂不是…师尊,当年你就知道了一切,从那么早开始您就在骗我!”
江荼反问他:“你后悔了吗?”
叶淮瞳孔一缩:“…什么?”
江荼抚摸他的耳垂,挡开蔓延的煞气:“这些年你在昆仑虚等我,毫无保留地爱我…叶淮,你后悔了吗?”
怎么会后悔?
爱江荼已经成为叶淮的本能,即便心脏痛得像被生生剜出,他还是立刻就否认:“不后悔,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能成为您的徒弟,就算您从来只把我当替身,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不后悔…”
鉴真宝灯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江荼眼眶一涩,湿润从眼角滑下:“但我后悔了。”
“不!别…师尊,别…”叶淮好像哀求又在威胁,语气凶狠,眼眸却红得滴血。
江荼拨开叶淮的额发,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后悔我没能早一些接受自己的心意。”
叶淮瞳孔剧颤,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叶淮,你该知道我为何逃避见你,他们说我是地府最公义的鬼,可我却将最多的不公都施加给你。”
“我认为自己是卑劣的,我享受你的爱,却从不给任何回应。”
江荼始终在批判自己。
叶淮对他的爱,毫无保留,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拥有两世记忆的江荼,心底永远都会有过去的影子。
混着杂质的砂砾石,在璀璨钻石的面前,总是黯淡无光的。
在与叶淮的关系中,江荼始终是主导者,他执着于给予叶淮平等的爱,苛求自己做到公正,施加给叶淮的却只有将要失去他的恐惧。
江荼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指引那样多的亡魂拥抱来世,却自己忘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该向前走、向前看。
无须隐瞒、无须逃避、无须不耻。
江荼的指腹停止叶淮眼睑下方,他引着叶淮低头,亲吻叶淮湿透的眉眼:“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徒弟,也只是我的徒弟。”
你不是勾陈的脊骨,不是人人畏惧的神君,不是灭世的气运之子。
只是我江荼一手养大的徒弟。
“我爱你。”
鉴真宝灯纯白的光芒,刹那间湮灭所有黑暗。
第134章 鹤羽云海(一)
天地皆白。
煞气散尽, 昆仑虚的洞府后,已是满地狼籍。
叶淮的身子还在抖,双手捧着鉴真宝灯, 翻来覆去地看,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灯上。
浮羽被浇湿,不爽地闪烁一下。
“师尊, ”他可怜极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抹脸上唇边的血迹,“你再说一遍刚刚那句话好不好?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江荼平静地看着他:“我爱你, 叶淮。”
鉴真宝灯的白色更亮一些, 像星辰倒映在叶淮眼中。
叶淮的麒麟尾终于恢复生机,在他身后用力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摇着。
江荼伸手想摸,举到半空,被叶淮一把拽住。
叶淮眯着眼, 脸颊蹭进江荼掌心,紧贴着陶醉地蹭了蹭。
江荼没有抵抗, 便由着他去。
叶淮眨了眨眼睛,先是一滴凝结的泪水滴落下来,眼睛里的光终于重新聚焦。
这一眼,他吓得不轻。
只见江荼脸上身上,全是血迹和水迹,因着被他摁在地上,还有泥点子, 玷污了阎王爷高洁无瑕的面庞。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当年灵墟山的江荼,被他一剑贯穿心门。
而最显眼的, 莫过于江荼脖颈上,清晰的掐痕,力道之大,已经在白皙皮肉上留下淤青。
他想起自己是怎么掐着江荼的脖颈,像野兽叼住猎物的咽喉。
叶淮鼻尖一酸,又有点想哭:“师尊,我把您的脸弄脏了…我、我还…”
江荼轻飘飘道:“谁让你是一头脏麒麟。我被你拱了这么多下,岂能毫发无损?”
江荼鲜少开玩笑,开玩笑开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叶淮又眨了眨眼,脑子没转过弯来,指腹先落在江荼脸颊的血渍处,想替他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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