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斩钉截铁:“不可能。叶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叶淮诚恳地低着头,似乎无需红纱他也能寻到江荼的眼睛,又或者是江荼隔着红纱也能想象到他湿润的眼眸。
叶淮仍是那句话:“师尊的问题,弟子知无不答。”
江荼道:“伤是怎么弄的?”
他是选了最不要紧的问题,想要循序渐进,然而话音落下,却见到叶淮的麒麟尾,在身后颇为激动地摇了摇。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们的喜悦都是如此简单易懂。
但实际上,为了避免情绪和状态被过分注意,他们都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露出兽类特征。
唯独在江荼面前。
他们每次都毫无保留,绝不隐瞒。
有什么好高兴的?
“师尊,你在关心我么?”叶淮解释了自己高兴的原因,“我…是被鬼兽所伤,抱歉,师尊,是弟子太没用了。”
——等等。
江荼将自己的心绪拽了回来,疑惑出声:“鬼兽?”
江荼没有明言,叶淮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师尊的大公无私,浊息的源头已从世间消散,但…彻底清除,仍需时间。”
换言之,虽然没有新的浊息催生鬼兽,但尘世阴面原本就有数量极其庞大的鬼兽留存,所谓积重难返,叶淮想要彻底将他们清理干净,实非一日之功。
江荼沉默片刻:“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疗伤。”
他看到叶淮的麒麟尾失落地垂着,指尖的灵力泯灭,忍住用荼蘼花替他疗伤的冲动,又问:“阳间现下如何?”
他已从众鬼口中知道自己昏睡了整整十天,对阳间而言便是整整十年。
江荼对阳间并无留恋,但曜暄未尽之志,成了他必须背负的因果。
除此以外,江荼不得不承认,自己问阳间的情况,也是想问叶淮的境况。
他认为自己问得已经足够委婉,叶淮大概会理解成阳间的整体情况,若叶淮这样回答了,江荼就能顺理成章地逃避心底对叶淮的关心。
可叶淮仍在弹指间明白了江荼:“弟子很好,师尊,弟子剑道大成,已是修真界至尊,司巫他们再难指摘弟子什么…但您放心,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任性,您让弟子守护的苍生,即便粉身碎骨,弟子也会守住。”
江荼闻言微怔,旋即从记忆的缝隙里找出了那块碎片。
他确实因为担忧自己死后叶淮会随他而去,对叶淮说过——
无论如何,不可弃苍生于不顾。
可是他没有想到,叶淮会将之刻入骨髓般铭记。
且看眼前的男人。
他确实长高了,挺拔如松柏,却消瘦如青竹。
是什么,让他十年过去,竟瘦成了麒麟干?
他嘴上说着司巫奈何不了他,可表现出来的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过得并不好。
甚至很糟。
…是因为他么?江荼心想,又是因为他么?
眩晕感卷土重来,江荼眼前一会白一会黑,是晕倒前的征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师尊,你还走吗?”
江荼想了解的已经都了解过,在他看来鬼兽与浊息是最大威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假,但死虫就是死虫。
叶淮有时间慢慢处理。
而他…
江荼决然道:“你我师徒情分已尽,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尊。”
话音刚落。
面前一直温驯的男人,忽然发起抖来。
他的发抖是克制的,先是唇瓣颤抖,再是肩膀,最后,一声哭腔从他鼻腔里溢出。
江荼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叶淮就抽泣起来,红纱甚至兜不住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如下雨般滚落。
他好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在这个瞬间彻底崩断:“师尊,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师尊,你一定要走,那你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江荼一时无语凝噎。
叶淮哭哭啼啼的模样他早就习惯了,不如说方才他还在分辨不清叶淮与叶麟间恍惚,此刻叶淮一哭,江荼浑噩的脑子也瞬间清明过来。
他无语的,是身后还有那么多鬼在看着。
江荼不喜欢将自己的私事公之于众,一回头,众鬼眼观鼻鼻观心,齐刷刷朝他行礼,一副公事公办,只是劝谏,绝不嚼舌的模样。
“…”江荼的额角青筋暴起,“叶淮,我们…”
话音未落,恐怖的煞气从叶淮身上爆开!
那煞气,像有实体一般,生四蹄,有龙角,仿佛叶淮兽形的影子,便是漆黑的麒麟!
江荼猛地挥鞭一抽,才堪堪将未成形的麒麟扑进三途川被融化。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叶淮,呼吸发紧,抬手狠狠掐着自己的眉心。
江荼从前失忆,只以为煞气是气运之子灭世而积累的灵气相对面,但记忆复苏后,他当然认得出来这股煞气。
这是叶麟身上的杀气。
它千百倍地在叶淮身上重聚、凝练,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因江荼的死去和浊息的消散而自然消退,反而在十年的煎熬里,暴涨到了恐怖的高度。
偏偏叶淮又是神君。
死在他剑下的鬼兽越多,他身上的杀孽越重,煞气也就更加深重。
如果放着不管,有朝一日,他身上的煞气,或许会成为比浊息更加恐怖的存在。
眼下被煞气笼罩,目光迷离,倘若忽略他身上的异常,是个极好的离去时机。
可江荼,却狠不下心走了。
第103章 相思桥(四)
江荼最终没有过桥。
他将叶淮拽回了阎王府, 府门一关,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阎王府的大门沉重,关起时呼啸生风, 尽数扑在白泽脸上。
他的羊耳在风中被吹得后折, 盯着府门半晌,重重松了口气。
果然还得是叶淮。
白泽拢拢袖子, 心想不然去看看宋衡,虽然他此刻对宋衡亦是五味杂陈——
他也被宋衡骗了,宋衡一己之力骗了整个地府。
所有人都以为鬼界得以建立是苍生道的恩赐,江荼的贡献就这样被彻底抹去。
白泽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就像本想凿开一口井, 最终却发现井下是一片炼狱。
他们本来,只是想救世而已。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连白泽几百年对苍生道的信仰,也隐隐开始动摇,但他不敢与任何人说。
因为从没有人敢质疑苍生道, 而第一个质疑的人,江荼, 曜暄,他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警钟。
白泽失魂落魄地转身——迅速后退一步!吓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孟窈大人?”
孟窈不知何时出现,距离白泽极近,几乎就在面前,笑嘻嘻地福身行礼:“白泽大人,为何愁眉不展?”
“我…”白泽真是怕了孟窈,“我没有愁眉不展, 话说回来,孟窈,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本意是想将难题抛给孟窈,没成想孟窈真的点头:“妾身十分好奇,即便是有鬼帝大人通行令的白泽大人您,往返地府也需二刻…但从您还阳到神君赶来,似乎不足一刻?妾身都打算以死相逼,再拖延些时间了呢,您的动作可真快。”
此话一出,反倒提醒了白泽。
他想起叶麟那迅猛一剑。
白泽不善武力,无法评价那一剑挥出时有多猎猎生风,光凭刹那间就能在人间与鬼界建立桥梁,就足以看出很多事。
比如,除了鬼帝宋衡,苍生道没有给予任何人或鬼,建立桥梁的权柄。
除非动用禁术。
可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使用会导致天地失衡,冒犯苍生道,所以始终被高束在昆仑虚,由司巫掌管。
白泽猛地捂住嘴,目光闪烁不定:
叶淮是怎么做到的?
短短十年,他就颠覆司巫的权威了?
白泽兀自震惊,忽然听到孟窈悠悠道:“所以妾身才说,小狗的鼻子,一向是很灵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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