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云灼向那星月低垂的夜空中望去,晚风将他如墨般的长发扬起来,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白得触目,渐渐消失在星临的视野中。
星临收不回视线,无声对云灼消失的方向说了句再见,弥补上他们从未来得及说的告别。
他转身,与云灼背道而驰,去往截然相反的方向。他去往他永不抵达终点的以后,而他去往他的终结。
路的尽头,一间普通的木屋。
里面的陈设像他们的相遇伊始一样简单,豆大的一点烛火,烘出一圈微弱的光晕,不足以将榻前的星临圈住,他还是裹着那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斗篷,在榻前站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无声地注视着榻上的人。
榻上的人形也不动不响,天外来物的眼睛阖着,呼吸一片沉寂,一只手在榻边悬空着毫无生息的姿态,昏暗的光线中,无一处线条不凝聚着人类对虚幻的完美的追求。星临看着这片和他别无二致的剪影,看着他自己,看着云灼体内的辐射性元素在这具机体中缓慢流转着,正在缓慢地被转化成SPE-1437的生命之源。
星临想也没想,伸出手抓住那只垂落床榻的手,SPE-1437体内的辐射性元素顷刻逆转流动方向,向着星临奔涌过去,争先恐后地跑过两只相同的手连接成的临时桥梁,从完整崭新的机体里跑到残缺的身体中去。
星临需要的能源很多,SPE-1437体内的这些更是稀少,压根支撑不了他多久。
可他一点不剩地拿走,可以致使SPE-1437连醒来都做不到,一颗机械心脏任由星临捏碎。
他把手扣上SPE-1437的心口时没有犹豫,机械指节因残缺而锋利,他不需要额外的凶器,纯粹的自己穿刺自己,锋利外缘隔着一层皮肉抵上肋骨,他对这里的骨骼走势再熟知不过,要害位置一击必杀必然精准至极。
掌心的阴影将要害位置盖得黑暗,星临盯着那里。
此时此刻,故事的可能性任由他抹杀,他们的相遇任由他取缔。他掌握的权利总是这么大。
窗外的轻风变得呼啸起来,树叶摩擦的声音震耳欲聋,生命的声音本该微小,更不应该被残缺的他捕捉,可此刻却在他耳边却忽地清晰得可怖,他甚至幻听到倒计时,听到有冥冥之中的脚步声在催命。他耗费着时间蓄完最尖锐的力度,谋杀动作的前摇牵连着类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而更多的是恐惧,他近距离看着面前的自己,瞳孔涣散着下手,一切就此结束,星临想,局外人本不该介入,他就此退出。
他手上用力凶狠,指尖方才侵入仿生表层,湛蓝血液就溅湿他的袖口,此刻天地间所有声音潮水般退去,他恍若置身真空。
他去抓取自己的心脏,不小心弄断了一根肋骨。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那余响还未在星临的耳边消逝,他就猛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重感。
紧接着天旋地转,大片黑暗侵袭了他的视野,眩晕顷刻占据大脑,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他背靠着墙滑落在地,原本近在眼前的床榻已在三米开外,榻上的SPE-1437被开了一半的膛,机械心脏血淋淋地安然无恙。
星临早已失去痛觉,他木然地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肋骨,发现与榻上SPE-1437同步,这具躯体的肋骨又断一根。他连不可置信都蓄不起力,却默默地用斗篷的宽大袖口掩住自己残缺,他感受到那床榻边的白衣人正凝视自己。
听觉回归得很异常,与方才的失聪反差百倍的耳聪目明攻击着星临的感知,一切都鲜明逼人,尤其是云灼的心跳声。
云灼审视着墙根缩成一团的黑影,对这来历不明的行凶者十分警惕。
方才在林间小路时,在某一个时刻,一种奇异的无法道明的感受忽然降临在他心头,像是有什么存在一直无形地陪伴着他,在那一刻那种联结的陪伴纽带却悄无声息地断裂了。他听到断裂的声音,又感受到背后那道注视的视线也在远去。他转身循着来时方向赶去,叶述安惊问他要去做什么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感受来得没有道理,他只感觉自己要去追回什么,要去抓住什么,这条林间小路的尽头就是答案。
踏入木屋,他撞破一场全然忘我的凶杀现场。
斗篷人被摔到墙上的声音很轻灵,云灼抓起那团黑影抵在墙上,斗篷人体量轻于常人,他威逼他轻而易举,一双脚在空中踏空了一下,云灼觉得屋内的空气都被带动着狠狠抽痛一下。
一张面容掩在斗篷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另一张脸孔被月光浸得五官都淡,两道视线相撞,感知却热烈得过了头。
“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发现我。”语气死板,重音放在“你”字上,斗篷人的声线和他整个人一样,模糊得似是而非。
云灼不明白为什么初次相见的人要说“每次”和“都”,可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那样的从善如流,仿佛他一直知道答案——
“我能感受到你。”
重音也在“你”字上,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玩起咬字游戏。云灼的话说出口时,抽痛的不仅是屋内的空气,还有他的心。
他看不清斗篷人的样子,却觉得这人听到这话该是笑了。
这猜测也毫无根据,今夜的情绪都被牵动得莫名,他手中的斗篷布料粗糙肮脏,斗篷人脖颈梗住的姿态很倔强,此刻云灼只觉多世俗的描写都是空洞的,心头被一阵不可言说的悲伤感侵袭,他的攻击也让他感到阵痛般的后悔与愧疚。
他伸出手,想拉下斗篷人的斗篷,想要阴影消失,去验证那个他猜测的笑容。
斗篷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云灼——”
屋外传来叶述安找寻的声音,两人双双一怔,紧接着,斗篷人的挣扎愈发剧烈起来,他此刻用了狠力,力气大到不是这个体量该拥有的,云灼几乎快要制不住他。
下一刻, 那一股不可招架的恐怖力道消失了,斗篷人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惯性使然,云灼在他的脆弱上忽而踩空失重。
斗篷人的胳膊无力地滑落在身侧地面,他背倚着墙壁,脑袋也向一侧低垂下去。
云灼鼻端浮动着血腥气,他能闻出,这是个已经被血浸透过的人。
迷雾就近在咫尺,他伸手即可拨散。
他抬手,手指覆上斗篷帽檐边缘,因濡湿而沉重的布料阻止不住他的动作,可掀开的动势只做到一半,他又听到有人叫他——
“云灼。”
这次不是屋外,是就在耳畔,从斗篷下的那片阴影里传出来的,距离好近,他听得清这人叫他名字时的咬字语调与他人有差别,这差别太微小太特殊,也太似曾相识,熟稔到他有些恍惚。
“不要。”
好,不要。云灼停住了动作,潜意识先一步帮他做出决定,如同被这虚弱怅然的腔调操控了一样,他也感觉像是若有所失。
屋外叶述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斗篷人正起脑袋,云灼知道他在看着他,“让我走吧。”
叶述安沿着小径追了一路,奈何云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一言不发地往回赶,那如临大敌的模样,以往事态再严峻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紧张,他只得尾随其后,也再次回到了路尽头的木屋前。
他叫云灼也没人应,他一推开门,只见月光倾斜满地,榻上少年的胸口处满是淋漓的湛蓝,云灼立在墙边,身旁是一扇微微晃动的窗,叶述安顺着看向窗外,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跌撞着远去,缓缓融入黑夜。
叶述安又看了一眼榻上惨状,即刻明白逃走的必然是行凶者。
他抢上几步,就要翻窗追出去,却被拦下。
“别追。”云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何放他走?”
叶述安停住,他回过头时有太多疑惑,看清云灼此刻模样时,更多的疑惑霎时间翻覆在他的脑海。
乍一眼看过去,云灼还是一派平静,但叶述安能看出他表面的镇定全是强装,他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偏移开,去看窗外,这视线一交错,叶述安窥见云灼一颗心乱得彻彻底底。
叶述安走近去碰云灼的手臂,“怎么了?”
月光皎白,他看见云灼的视线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一双眼睛蒙着一层清透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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