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刻他却发现,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留住云灼。
云灼用手指蹭蹭星临的面颊,他却不想星临懂得爱了。
还是只有潮汐声,分明已经离了海面,朝阳普照,星临怀中云灼的温度却越发冰冷。
很难以察觉地,他感到云灼轻轻颤抖起来,几次极其微小的战栗隔着浸透的衣物传递过来。
云灼是不是很冷?
星临抬起头来,却突然听见一阵很闷的咳嗽,云灼一手捂在嘴上,声音与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烈虹反噬带来的疼痛迟来却尖锐,云灼越咳越蜷缩,那声音听进星临的耳朵里,不是普通的咳嗽声,云灼是他见过究极擅长忍耐疼痛的人类,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算他内里怎样翻覆,他表面总是莫测,举手投足间的克制矜傲永不可磨灭。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整个人被从内里撕裂了,撕裂的余响从喉咙中冲出,他蜷缩着抽搐起来,手无力地滑落。
星临几乎被这一幕震慑住,他下意识抓住那下落的手,将自己的侧脸贴进云灼的掌心。
那张极其俊秀的面孔甚至被疼痛扭曲到脱离原貌,他霜白衣衫全乱了,血沫从他嘴角溢出,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挣扎中,迸射出热切的求死意志。
星临彻底僵在原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侵袭了他。
好可怕。
云灼那些外现的剧烈痛苦好可怕,他体内的枯败,全被血淋淋地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曝晒。
“云灼,云灼……”星临感觉自己的心脏位置开始莫名抽痛起来,他将云灼拥入怀中,他拥得很紧,那剧烈的疼痛翻起一个人类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机,引得一具钢铁骨架共振。
窒息灭顶,星临甚至不敢眨眼。
他的肩胛骨与云灼的下颚隔着一层皮肉相抵,那剧烈的喘息声就在他的耳侧,一呼一吸,沾满痛楚。
“云灼,云灼。”不知道星临到底想重复什么,他眼底空洞,一只手轻柔地覆上那段满是冷汗的白皙脖颈——
——他指间夹着仅剩的最后一枚流星镖。
纤薄的刃切入动脉,星临手上极稳极准,一如他无数次杀人割喉时的高效。
他另一只手将云灼拥得更紧,指间刀刃也切得更深,云灼渐渐不再挣动,新鲜的血汩汩而出,将一个拥抱变得湿滑而温暖。
星临脑内的鲜红闪烁随即簇拥而至,警告他能量输入即将过载,他从繁杂的警告中捞出一条无声的通知。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即将解除绑定。]
他一动不动,感到云灼已经变回他往日的沉静,只不过这次他终于表里如一。
星临放下手,侧过头看着云灼。最后一刻,仍没有人能从云灼的静寂中寻到任何答案。
被意料之外的真相踩进更深的泥泞里时,他有过失望透顶吗?
梦中无数次的自毁终于成真,他还在为与少年时的理想背道而驰,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人而痛恨自己吗?
还是说,那些未竟的承诺,此时指尖残留的触感,会不会让他对这世间生出哪怕是一丝的不舍?
无形的答案消散在海风里,那合上的双眼安静地阻隔了最后的探寻,只有那冷冰冰的机械声还在星临的脑内无情地宣告着。
[现任支配者:云灼。正在解除绑定……]
星临呆坐在原地,任由海浪卷湿他和云灼。
海浪打出的白色浮沫就在身侧,偶尔会浮起黑或白的衣角,他们身上都被浸透了,恢弘朝阳里寒意弥散,哪里都不暖和。
星临茫然地看着那轮亮黄,他像是迷失在这最后的拥抱中,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太阳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他在乎的所有人全被留在过去。
人类对“残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那样多的惊喜与温暖,他们丝毫不计回报地赠出,赋予冰冷机械一颗心之后,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去,风雪中对爱与归处的诺言,所有人都无以为继,日沉阁倒塌在星临身后,他一路仓皇听了一路告别,只赶得及最后一面。
他们给予星临时是那样慷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如何面对失去。
星临只觉忽地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
猩红视野闪烁不止,他却拥着一具尸体陷入迷思,过往的一切在他脑内一帧帧滑过,所有的细节鲜明清晰,闻折竹眼角的皱纹,扶木落进泥潭的眼球,烈火中流萤的眼眸灼灼,醉酒时天冬总是念叨不停,云灼恼羞成怒时眼下印痕显得他有点冷漠——
——全都变得不可触及。他恨机器的记忆是这样纤毫毕现。
凭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给予我那么多,最后却只留我一个?既然眷恋我,既然爱我,为什么要这样毅然决然地抛下我。
一霎间,他恨死围猎者,恨死食人法则。恨死这天地间呼啸的风,恨流萤恨天冬,更恨云灼。他抱紧怀中躯体,将脸埋在云灼的肩头,想要整个世界滚蛋。
如果他知道这一切终将逝去不可挽回,那他宁愿在一开始时就什么都不要。
他想逃,只想快点逃,逃离这个没有云灼的世界。他讨厌这个结局。如果当初他不那么自负,如果能避免食人法则的暴露,那样是不是就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他不是没有办法。
很缓慢地,星临从云灼的肩上抬起脸来,无机质的冷感在他身上层层叠叠地回归,剧烈的崩溃交织着剧烈的冷静。
与此同时,他指间转着一朵阴恻恻的黑影。
黑影落刀处是云灼的左侧胸膛。
流星镖精准无误剖开皮肉,已经有些凝滞的血液被海水冲刷开,星临捧出心脏的双手极稳,一如他杀人时的自制。
他一手揽住云灼,让他不要溺进潮汐里,手落肩头,立即洇出一个殷红手印,沿着湿透的白衣一寸寸地晕开,最终晕进空荡荡的胸腔里去。
星临单手托着那颗沉寂不久的心,咬下去的每一口都用力,血肉滑过喉道,感觉比吞食刀片锋利,千刀万剐地融入钢铁之躯,他的内里有云灼的回响。
不知不觉中,他的视野泛上一层浅淡的湛蓝,有两行冰冷的凉意在面颊滑下。
星临流泪的时刻数不清,但他真的会“哭”吗?他擅长表演脆弱,所以那些依靠机体反馈,一刺激便大方赠送给人类观赏的人工泪液,他利用过很多次。
而此刻的场景,称不上半分赏心悦目,反而是两色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毛骨悚然。
湛蓝的泪水沿着星临的下颚滴落,落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又添几点复杂颜色,星临吞得疯狂而安静,喉咙收缩的痛感没过头顶,他竟然想吐。
他怎么会想吐?人类争相蚕食同类都已不再是奇闻,可机器处于道德悬置的疆域,反胃欲望却来得这样生猛。
可他没有停,他仍然是不能停。吞食心脏带来的大量能量负荷远超于血液传递。他要赶在因这磅礴能量而当机之前,将它们尽数消耗掉。
所以他没有停,很难说是已死的云灼靠着他,还是将死的他靠着云灼。他几乎是边吃边吐,边吐边哭,把云灼不断反刍,把云灼给他的爱和恨,还有那些被腰斩的誓言与破碎的心愿,不断反刍。
恶心、卑劣、不择手段,他全然不顾,血腥与死亡从来滋养他,云灼要他借一颗心撑过平淡一生,他偏要耗尽能源孤注一掷,他这样不甘心被既定结局困住。这场仓促草率的诀别,他根本不认。
他要他回来。
一颗心完全咽下,除却这颗心,这个世界他无处去获取这样磅礴的能源,足够支撑他如同身处星际时代一样的全盛状态。
星临如同在每一秒里过度燃烧,高热在癫狂催命,告诉他时间只余一个瞬息。
所以在铺天盖地的猩红里,他以血、以不甘的恨意,在逝者的眉眼间落下轻柔一吻。
“再见。”他轻声对他说。
一次时空穿梭耗能巨大,粒子乱流造成的机体紊乱不可预计。
短时间内的能量输入严重过载,使得数以亿计的数据开始扭曲狂舞,疼痛远远超出机体承受限度,原本纤毫毕现的记忆画面,全部随着程序模块碎裂成纷乱的代码碎片,星临的意识与机体,都几乎在一次穿梭中被解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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