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述安始料未及,呛得咳了一声。
“公子,你醒了?”
门边一个倚墙打瞌睡的黑影被惊醒,叶述安低头一看,是齐老青,他一身污黑的衣服没来得及换,颧骨上那块菱形乌青也有凝固的血痂,他将叶述安照顾妥当之后便精疲力尽,索性倚着墙睡了一觉,守一夜,也以防叶述安有什么意外。
“怎么这么静?府中其他人呢?”叶述安抓着齐老青问道。
齐老青躲闪开目光,没有说话。
叶述安心一沉,“那怪病蔓延到城内了,对吗?”
齐老青嘴张了张,还是没蹦出一个字。
这一个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攫住了星临,窒息感在清寂的月光中延续,他听见叶述安喃喃了一声:“兄长。”
叶述安如梦初醒,甚至打了个磕巴,“兄长、兄长在哪?他来过了吗?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六年前烈虹肆虐的砾城,原来发生过这样一场寻觅。
叶述安夺门狂奔而出时,是恐惧给他的巨大力量,身体的疼痛变得这样微不足道,以至于他穿过巷弄之后拍响陆府大门时十分有力,却长久无人应声,翻身上墙时他崴了一下,入眼是一大片沉寂得不同寻常的房屋。叶述安十五岁才新开府邸,此前一直被养在陆愈希身边,因此对他的居所了如指掌。
前庭,书房,练武场,昔日熟悉的地方,人都如同蒸发了一般,寻遍府邸未果,再去议事堂与城主居所,遇见无数哀嚎病者与麻布掩面的青衣人,疫病导致砾城人际解离,询问无数人仍不知陆愈希去向。
苍蝇乱撞般仓皇到天亮,叶述安倚在青石墙上掩住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陆愈希此刻有可能会在哪里。
良久,绝望与病痛蔓延的砾城中,叶述安抬起了头,看向城南方向。
那里有一座瞭望塔,高耸入云,视野开阔,可望见出海渔人是否归家。
一道七色彩虹挂在高塔后的天际,青白底色中的极致绚烂,一夜暴雨落幕,城中人源源不断砸在地上。
叶述安踏过无数石阶之后,在瞭望塔顶找到了陆愈希。
他的兄长,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千里眼握在手里,皮肤绛紫色已经蔓延到侧脸,高处的冷风已经刮了他很久。叶述安在确定他还有呼吸时大松一口气,却又在发现自己叫不醒他时提起一颗心,强行镇定,强行思考。最后却在发现陆愈希的手腕上一片烂熟的红时,溃散了神智。
叶述安发现陆愈希开始腐烂了。
那一片烂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这一刻,过去与现在如同重叠:不知方向的仓皇寻觅,脖颈熟红的腐烂痕迹,慷慨赋予他那样盛大的美好,最后又稍纵即逝。
叶述安知道世事无常,他从小就知道,但陆愈希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为众人冲入风浪的兄长,不该轻易地烂进泥里。
“哥,哥,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叶述安背起陆愈希,无人应答的低声宛若喃喃自语,“我带你去治病,我们去……我们能去哪……对,云归谷,我们去云归谷!云谷主那么厉害,这样的怪病也难不倒她的,哥,你再坚持一下……”
云归谷成了死亡阴影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吊着叶述安心里最后一丝救回陆愈希的可能性。
他带着陆愈希离城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唤他。
“公子!公子!你要带陆公子去哪?!”
叶述安听出那是齐老青的声音,他头也不回,“我要去云归谷。”
齐老青终于找到叶述安,自他昨夜奔出大门便失去了踪影,找到天亮,齐老青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云归谷?云归很远呐!陆公子这样……恐怕——”
叶述安打断他,“给我备一辆马车。”
齐老青叹一口气,“公子,你想清楚了吗?”
叶述安已翻身上马,喝道:“快啊!”
叶述安谨小慎微到十六岁,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他却从来没有回过头。
齐老青与他一同上路赶往云归谷,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可云归谷离砾城太远了,分别位于陆地的至北与至南,叶述安从未觉得这段路程漫长到能把人逼疯,陆愈希腐烂的味道日益可怕起来,空气里全部都是生命在流逝的证据,叶述安言语破碎地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却都已经听不见。
精疲力尽时换齐老青驾马,叶述安也睡不着,他自己身上病症未褪的疼痛也早已感受不到,只在每时每刻里控制不住地、不停地想:快!快点!再快一点!
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叶述安在夜间驾马时忽地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车,再次醒来时,却是在一张简陋木床上,他起身时床板吱呀作响,引来齐老青扶他坐好。几句交谈里,叶述安得知自己正在杏雨村,一个位于去往云归的必经之路上的村落,说明他们距云归谷还有至少四日的路程。
四日。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陆愈希就躺在对面的农家里,叶述安看着对面窗户透出来的暖黄烛光,告诉齐老青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可以即刻启程,却在踏出门时被突然上涌的呕吐击得眼前一黑,随即他弯腰吐出一口血,落在泥地炸开一朵黑红颜色。
有千丝万缕的灼痛勒进肺腑,仿佛有刀顺着脊柱一路向上剖开皮肉,最后一记利刃刺入大脑。
耳中响起刺耳的嗡鸣,在这尖细的鸣声中,叶述安呕吐得更加剧烈,多是黑中掺红的血液,待他满头大汗停下时,星临忽觉天地间的风声变得无比清晰——
风摩擦过桑树叶子,窸窸窣窣宛若私语;前方齐老青步伐带起的微风,让花草齐齐一弯腰;风穿山过水,带着草木清香与潮湿水汽,丝丝缕缕绕过侧脸的发丝,吹散叶述安身上的血腥气,后又逃走匿迹。
叶述安抬手,想要挽留住拂面而过的那阵风,随即星临又听见了反向回归的风声,下一刻,指间像缠绕上一段柔软丝滑的无形丝绸,偶尔在夜色中闪过一丝清亮光芒。
叶述安在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于杏雨村停留过一晚,这一晚过后,马车摒弃,骏马留在原地,叶述安根本没有时间去探究自己体内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何突然可以御风而行,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觉醒的烈虹能力,四日路程被他强行缩短为一日,站在云归谷山脚下时他整个人都被希望沸腾得两眼发亮。
烈虹爆发的岛屿,牵扯神智的兄长,最后的救命稻草,无望的求医因烈虹觉醒而变成可能,星临的有罪推定一步步在眼前上演,诸多猜测被证实之余,却有一个陌生的意外因素令他不得其解。
齐老青。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现在竟还跟在叶述安身后,叶述安御风狂奔之后,他居然也能御风而跟随一路,偶尔体力不支落下一段距离,后面也能凭着烈虹能力再跟上。
这在星临看来,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因为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未见过重复的烈虹能力,每个人拥有的各不相同。而叶述安与齐老青的烈虹能力竟是一模一样。
星临正在思索这其中的内在联系,叶述安便已经背着陆愈希到达了云归谷的谷口前。
放眼望去是飘浮变幻的纯白雾气,变幻无常的丝缕光影构成云归谷错综复杂的谷前迷阵,而叶述安只需要自报姓名,雾气浮动片刻,便会消散个彻底。
云归谷迷阵打开,一条白花摇曳的入谷山道欢迎叶述安和陆愈希的到来,一如从前。
要问叶述安到底想没想过,自己这样做可能会给云归谷带来什么,星临觉得他肯定是想过的,只是他这一路,赶得太快太拼命,以至于犹豫已经追不上他了。
进入云归谷的这一天,陆愈希的腐烂已经攀上了侧脸,他的躯体根本没有战胜疫病。
他是一个本应死在六年前的人。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在上一章的结尾悄摸摸加了4k左右的剧情,记得看一下哦? ????
第116章 抉择
叶述安进入云归时,轮值守谷的人被陆愈希的模样惊了一惊,谷口的突发情形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谷主云寄凡——也就是云灼的母亲的耳朵里,她第一时间派人来,将三人安排到一处背风的山洞中,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装潢简洁有序,舒适程度与地上的房间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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