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之前必定有残忍,只是有时不会让你看见罢了,因此,所有的结果之前也必然有原因。
夜晚,风向变了。
比琉卡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原本躺在树下的九骨已经握住刀,望着树林深处。
有人追来了?
比琉卡本能地抓起枕在熊皮毯下的弓箭。
他弯弓搭箭,尽管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射中一两个敌人,但至少在有弓箭手的情况下,对手是不敢贸然冲上前来的。
“我没有恶意。”
从黑暗树林中传来的声音像个老人,但九骨仍然没有放松,旅途上看似毫无恶意的危险无处不在,尤其眼下比琉卡已成了真正的悬赏对象,那张很有几分神似的画像几乎落在每一个垂涎赏金的人手里。
“你是谁?”
“我是神的子民。”
他们时刻提防的就是神的子民。
九骨把刀握得更紧。夜风中既没有武器和甲胄轻轻碰撞的声响,也没有马儿跺脚嘶鸣的动静,他听不出对方究竟是几个人。
他们是步行来的吗?是附近的土匪,还是饿极了的流民?
说话的人终于从黑暗中出来,身穿一袭黑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他的身边跟着个同样穿着黑袍的女孩,斗篷下的脸虽然年轻,却毫无少女应有的活力。
“神的子民,哪一个神?”九骨问道。
哪一个神?比琉卡忍不住想,世上难道不是只有亘古至今唯一的万物女神帕涅丝吗?她不但创造了世界,让生命繁衍至今,还掌管着所有与人一生休戚相关的事务。还有哪一位神灵能与她并存?
“我们是不朽之神的子民、长眠之子的信徒。”
风从彼此间的空地上旋转吹过,卷起碎叶与尘土。老者的话语犹如阴森吟唱,让夜晚的空气变得愈加冰冷刺骨。
“不朽之神,是指死亡与湮灭的邪灵克留斯?”
“世人不懂真神的温柔之处,而以邪灵之名侮辱他,但这不会改变他的荣光。”老者说,“生命终会消逝,唯有死亡与安眠永恒存在。”
“我不是任何教派的信徒,也不打算侍奉哪一位神明。”九骨说,“请你走开,不要打扰我休息。”
“你正身处险境,只有真神克留斯能帮助你们脱离凶险。”
他说的是“你们”,比琉卡一直藏身在远离篝火的树影下,有无名之主的血庇护不该这么容易被发现。
“黑暗是不朽之神的领土,黑暗中的一切我们都看得清楚。”
“谢谢你的好意。”九骨看出对方手无寸铁,没有袭击他们的意图。他知道有黑暗教的存在,只是克留斯的教徒总是不见光明,且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女神教围剿。有时他途径某地,还会被衣衫褴褛的异教徒拦住,宣扬末日降临、永夜将至的邪说,九骨没想到他们之中会有人主动找上门。
“到黑暗中来,克留斯神会用遮挡一切的黑色羽翼庇佑你们。”
“我们不需要神的庇佑。”
老人凝视着他,双眼因为跳动的火焰而闪烁不定。除非他真是个巫师,有动动嘴就能置人死地的能耐,否则根本无法勉强九骨和比琉卡做任何事。
“看来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你们不会相信。拿去吧,等到你们陷入绝境时再祈求克留斯神的帮助也不迟。”
老人身旁的女孩上前一步,苍白的手从黑袍袖子里伸出,手中攥着一根中间有裂痕的黑铁树枝。九骨没有接,女孩就将铁树枝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神殿就有我们。去阴影下找,把神痕树枝给克留斯神的信徒,他们都会愿意帮助你。”
说完这些话,老人不见了,或许是退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袍就将他隐藏在夜色中。那个瘦弱的女孩看了比琉卡一眼,转身向老人消失的方向追去,片刻后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到底是谁?”比琉卡放下弓箭来到九骨身旁问。
“黑暗教徒。”
九骨捡起女孩放在地上的铁树枝。它打造得无比粗糙,除了有个大概的树枝模样,几乎与废铁无异。
这不是偶然的相遇,九骨心想,恐怕一路上已经被跟踪了很久。他竟然没有察觉,是因为这些异教徒分散在各处,和平民、乞丐、商旅混迹在一起的缘故吗?那么他们一定也了解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动向,知道悬赏令上的画像和赏金数额。
九骨决定先留下这个信物,湮灭之神克留斯的信徒与古都神殿为敌,必要时没准真能有些帮助。他把铁树枝塞在马鞍内侧的口袋里,毕竟这是“邪教”的证明,最好不要让人看到。
“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
比琉卡没能在半夜被两个黑暗教的信徒惊醒后再次入睡。他的眼前一直浮现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和少女苍白细弱的手。他们也像乌有者一样身穿黑袍,站在一起恐怕很难分辨谁才是真神的子民。
一阵冷风吹过,他蜷缩成一团抵御野外的寒意,身边响起九骨轻轻朝他走来的声音。
比琉卡正想转身,九骨已经把熊皮毯子拉上来,盖住他的肩膀。
好温暖。
九骨的手背碰到他的下颌,盖完毯子就离开了。
他要记住这份温暖,就像潘芭安戈用苍老慈祥的声音向他描述南方城市的景色一样——繁花盛开、果香四溢、到处是美食、美酒,人们无忧无虑,既没有灾厄也没有饥荒,连空中飞翔的鸟儿都幸福地鸣唱着。在这团极其具体的暖意中,比琉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早晨梦醒,他们面对的仍是漫漫无际的树林和淙淙流淌的河水。
“我们可不可以往正东的方向走一点。”
比琉卡知道九骨计划沿着落星内海沿岸的小路南下,经过镣铐湖,再顺着鹰爪湾前往东蒙格罗港。这样走能绕开多龙城,避免驻守城中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察觉他们的行踪。等到了东蒙格罗港后,他们可以搭船去更安全的东洲。
“正东?”九骨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你想回村子吗?”
“我很担心安戈,神殿骑士闯进村子的时候我就跑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那个老妇是将他抚养长大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神殿骑士说不定会抓走她审问。比琉卡明白回去的风险,九骨拒绝他也不会坚持。
“我没有去过弥尔村。”
“那是个很小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
九骨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行李、浇灭篝火。
比琉卡不再提回村的事。
等叫来灰檀木准备上路时,九骨对他说:“地图上没有这个村子,所以接下来由你带路吧。”
第23章 第一个猎物
比琉卡的脚步轻快了很多。
解除旅途的疲惫不难,卸下心头重担才是难事。
九骨答应他可以悄悄回弥尔村看一看,让他日渐冷却的心又重新温暖起来。
——我只要远远看一眼,只要确认安戈平安,不必进村引人注意。
那个老太婆喜欢一早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玩耍嬉戏。她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人们也都认得她,毕竟那真的是个很小的村落,小到甚至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比琉卡仿佛又变回一切尚未发生前的那个男孩——无忧无虑、满腹好奇,问不完的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流浪歌手经过他和安戈住的村子。不知道是迷路还是遇上土匪,这个人浑身是伤,骨瘦如柴。
村子里的人给他一些水和食物,他才终于没有因为饥饿干渴死在路边。
可是尽管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流浪者却始终死死抱着他的竖琴。
比琉卡至今记得那把琴的模样,光滑的白色木琴上雕刻着美丽的花纹,银色琴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琉卡问他为什么不用这把琴换一点吃的,死了的歌手是没办法继续唱歌的,也不需要竖琴。
“重生”的流浪歌手说,竖琴就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武器,琴弦犹如弓弦,手指轻轻拨弄,射出无形的箭夺取人心。比琉卡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歌手都像他这么酸腐,但他唱歌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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