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这个故事。”比琉卡的目光落在老人覆盖着膝盖的双手上,镣铐的铁链注定让他只能碰到那只手的手背,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靠得更近一点。
“你讨厌聆听者。”
“不,我不讨厌聆听者,我讨厌强迫把正常人变成聆听者的行为。”
“第基斯人自愿成为聆听者,而且他并非一无所获。”
“他听到什么?神谕?”
“他听到生与死的秘密,恢复了魔法时代的记忆。他不但知道灾厄是怎么回事,而且还了解了神是如何诞生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把这些秘密公开告诉世人?”
“因为他失去了眼睛和声音,记得吗?”
“他可以写出来。”
“第基斯人的文字被认为是邪恶的咒语,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读懂,况且……”费耶萨说,“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他掌握了所有的秘密,已经远远高于那些自以为学识渊博的学者,可以说他自己也是犹如神一样的存在。”
比琉卡忽然感觉有些诡异,费耶萨为什么要说这样一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乌有者的起源吗?还是想和他探讨生死的奥秘,抑或是灾厄的真相?
他觉得这个故事仿佛是另一个故事中残缺的一部分。
“我想知道这个第基斯人后来怎么样。”
“你对他感兴趣,这很好,保持对每一种神秘的好奇是很必要的。”费耶萨似乎真的十分愉快,他接着说,“第基斯巫师在灾厄过后,带着塔塞拉的骨头离开了幽地。他穿越冰封湾,来到一片广袤的森林中。他将塔塞拉埋在一棵大树下,以此终结他们之间探索死亡的约定,因为他已经知道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人们认为第基斯人邪恶是因为他们常常反其道而行,操纵火焰,吸引雷电,将死者唤醒,他自己也认为确实如此,然而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人死可以复生,繁荣也随时会覆灭。他将骨头埋在树下时,那棵参天大树瞬间枯萎了。这是塔塞拉仅剩的骨头,是他的头盖骨,这唯一能够代表塔塞拉存在过的遗骨承载了他无尽死亡的记忆,也蕴含着同样强烈的求生意志,所以他带走了树的生命。”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比琉卡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叫塔塞拉的苦行者是死神克留斯?”
“我没有说,不过你的猜测不无可能。”费耶萨说,“它是无数个关于死神故事中的一种可能,有的故事里说克留斯神将第一个靠近他的人变成了不死骷髅,有的故事说死神因为失去生命才流落到神痕森林,而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死了太多次,另一个人又把他复活了太多次,他们对生死都有着更深的窥视和洞察,你相信哪一个故事都可以,全然不信也没问题。”
比琉卡想起自己在神痕森林中的梦,梦中的伐木者也说过他曾是聆听者。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费耶萨讲这个故事的初衷,这里是古都神殿,没有人会为了打发时间说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
他抬起头,注视眼前这个面目慈祥的学者:“你究竟是谁?”
“只是一个沉醉于远古传说的老人。”费耶萨回答,“曾经也是克留斯神的忠实信徒。”
“古都神殿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异教徒自由行动?”
“曾经,孩子。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一定有人告诉过你,生命和死亡是一体的,生命固然是人人渴求长久的东西,但死亡也同样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人们明知道终有一天死亡在前方等候,还是努力地活着。死亡把生命装扮得更璀璨更珍贵。孩子,你不想知道第基斯人的祖先生活的魔法时代是什么样的吗?听说那里日夜都亮如白昼,人可以飞翔,瞬间从一处到另一处,他们建造巨大的城市,操纵巨兽为之服务。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
我见过。比琉卡心想,但也是在梦里,巨兽们引领他去看曾经无比繁荣,还没有被灾厄毁灭的都市。他记得梦中那座灯火如群星闪耀般的城市带来的震撼,那绝不是火烛的光辉,一定是魔法。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梦境都能在费耶萨的故事里印证,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按照费耶萨的说法,是那个第基斯巫师创造了死神,而非通常人们故事中女神与死神一同降临,一分为二。第基斯人既是永生的伐木者,守护着所有关于死亡和重生的秘密。
既然如此,那女神也是某个人创造出来的吗?
比琉卡说过不愿和费耶萨谈论女神,此刻也无法就此提出疑问。
费耶萨却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似的说道:“所有的神都是人创造的,也可以说神曾经也是人。”
“我不明白。”
“所有的秘密或许都在先民之喉的深渊中,就像那个第基斯巫师在目睹末日降临时听到的声音一样,他的记忆被唤醒,明白了神与人的关联。”费耶萨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说服你去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在与多数人意见相悖的情况之下很难有自由选择的余地。除非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弃。很显然,你不是这么无情的孩子。”
就在比琉卡想反驳的时候,费耶萨苍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他戴着镣铐的手上。
好机会,抓住他,用镣铐上的铁链勒住他的脖子。这样就能威胁门外的守卫替他开门,放他出去了。然而那只冰凉粗糙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打时,比琉卡却一动也没有动。他的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动手,可是身体却僵硬而固执。
“好孩子,你有什么要求?”
“我希望放了我的朋友。”
“哪一个朋友?”
“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比琉卡说,“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他们自由。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这样你就愿意参加聆听仪式吗?”
“我……可以去听一听。”比琉卡不知道这算撒谎还是妥协。
“我没有办法说服最高祭司立刻释放你的朋友,而且他现在伤得很重,正在安静休养。不过我可以请凡尔杰卡大人允许他们在聆听仪式上有一席之地。”费耶萨说,“能出席神圣祭典的人自然而然得到神的宽恕。所以,只要他们也在仪式上就不会再因过去犯的罪而受惩罚。”
他们没有犯罪。
费耶萨说:“我也很感谢你没有趁我伸手的时候抓住我,我的身份不足以让祭司大人妥协放走聆王,但是因为你此刻的理智和善良,我会尽力去为你的朋友取得宽恕。”
第137章 艰难的逃脱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费耶萨离开时,窗外轻轻飘扬的小雪也停止了。
炉火熄灭后,房间比任何时候都更寒冷。比琉卡再次爬上窗台眺望远处的雪峰和女神像。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不同看法——神是人创造的,神像也是人塑造。人们聚集在神像下,建起神殿,选出最虔诚的人成为神使祭司,相信他们能与神交流获得庇佑众生的力量。
但比琉卡认为费耶萨说的“人创造神”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绝望中人们诚心祈祷,神便降临赐予生命”那样的含义。费耶萨是个学者,他对魔法的热忱高于神学,还曾是异教徒,能在这座供奉至高女神的神殿中如此受人尊敬,真是不可思议。
说实话,有一刻他一直反抗的心有了些许动摇。费耶萨的话似乎在暗示,去先民之喉他可以得到长久以来所有谜团的答案。
听一听又何妨?这个深谙人心的学者把一件攸关生死的事变成了值得尝试的探索。
然而动摇只是片刻,比琉卡的眼前浮现出九骨遍体鳞伤的模样。他瞬间清醒,能把他们逼上绝路,把从来都留有余力不愿杀人的九骨逼到如此境地,绝非慈祥博爱的人会用的手段。
明天。
比琉卡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造窗户上,他好想见九骨。锁链和石墙挡住了一切可能,那些装病的伎俩早在船上就被布雷查诺识破,这里有最好的医师,欺骗他们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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