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颜知道。”舟子颜挺拔的背一点点弯了下去,“子颜想说的不是那件事……子颜只是想恳求长老,明日替鱬城行一次天祭。”
他低下头,看着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苏醒,子颜想,或许举行一场天祭,能让鱬城的瘴月提前过去。”
……………………
仇薄灯在临水的木板上坐下。
刚刚舟子颜不再自称“学生”不再喊陶长老为“老师”后,正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他不喜欢那种沉闷,索性直接起身出来了。出来后,发现鱬城城祝司的回廊四通八达,隔三差五就有一座水榭阁楼,转来转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走了许久,转不回去仇薄灯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头看湖水。
湖水里有很多直径一寸大的半透明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随水波在湖底飘动,蜿蜒而去,像一盏盏小小的落进湖底的灯,也像另一个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鱼卵。”
在仇薄灯试图伸手去捞一颗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的舟子颜找到了这里。
“这么喜欢这座城吗?”仇薄灯收回手,没有回头,忽问,“想要为它不顾一切?”
舟子颜一惊,手差一点按上腰间的剑柄。
第31章 使他不迷
“仇长老怎么突然说这个?”
舟子颜理了理袖口, 拂掉不知道哪个淘气鬼沾上的糖霜。
“俯仰乎天地,杳渺兮浩宇。”仇薄灯手指叩击近水廊木, 应和一起一伏的缓水声敲出慢沉的节奏,曼声长吟间湖面渗透微光的水雾卷来舒去,仿佛浩浩冥宇,“要驱逐鱬城方圆百里内的瘴雾,这样的天祭,你有多少把握?”
陶长老只能帮舟子颜启动阵法,但负责祷告祭祀的只能是舟子颜自己。
因为他是鱬城城祝。
只有他能代一城之人上叩青天下问黄地, 能集一城之念去恳求鸿宇降恩散雾青山。在祭天的一刹那,满城的人和神鱬纷纷杂杂的所思所想,会如洪流一样汇到舟子颜身上,他的意志要如大海般浩瀚, 要容得住万江归东,否则天祭就会失败他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我其祀宾、乍帝降, 若?我勿祀宾、乍帝降、不若?[1]”松开捏住袖口的手指,舟子颜注视湖中随水波飘动的鱬鱼卵,有几分局促, “若与不若, 是上苍决定的, 但祀宾与非祀, 是我所能决定的……想法很幼稚,老师就经常这么骂我。不过, 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这里, 甚至觉得它很让人讨厌。”
仇薄灯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来吧?”舟子颜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倒的确。
一个育儿专业户, 一个把上亿条鱬鱼记得清清楚楚的人,简直浑身上下写满“我生来就与城融为一体”。很难想象, 他有过觉得这座城十分讨厌的时候。
“恕子颜冒昧,仇长老觉得鱬城是座怎样的城呢?”
仇薄灯想了想:“鱬城很美。”
舟子颜又笑了笑,不怎么意外这个答案,他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细雨绵绵不尽地下在他眼底:“很多来鱬城一两次的人都这么想,他们短暂地来了,迅速地又走了,就觉得它很美。”
“你是想说它还有丑陋的一面?”仇薄灯说。
“不,”舟子颜低声说,“我是想说,大多数人不知道鱬城之美从何而来。曾经有人和我说,最艳的红,是命色。”
命色?
仇薄灯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舟子颜刚想说什么,一名八九岁的小祝女哒哒地跑了过来:“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了多少次,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声先生。没大没小的。”舟子颜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
小祝女鼓了鼓脸颊,脆生生道:“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仇薄灯为这伶牙俐齿的小豆丁鼓掌。
小豆丁踮着脚,从舟子颜手臂后钻出个脑袋,一眨一眨地看着仇薄灯。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干干净净,看人时非常认真。她仔仔细细地瞅了仇薄灯一会,然后高高兴兴地也鼓起掌来:“仙人哥哥也好漂亮!”
“两个漂亮不是同一个意思吧,以及不该用漂亮来形容吧……”
舟子颜觉得哪里不对。
仇薄灯撑着下巴,夸她:“用得不错,本少爷的确漂亮得独一无二。”
“少爷哥哥是新来的祝师吗?”小豆丁朝舟子颜仰起一张圆圆的小脸:“子颜子颜,我以后可以和他玩吗?”
“对仙长不得无礼。”舟子颜给她一个脑嘣,“你先去圜坛把东西准备好,我一会就来。”
“子颜子颜你又生气啦!”
小祝女被他推着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跑远。
“你说的命色就是归水?”仇薄灯问。
“仇长老如果不介意,就跟着一并来吧。到鱬城的人很多,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让外城人看到鱬城的这一幕的。至于为什么……”舟子颜叹了口气,“您看过就知道了。”
……………………
城街如河巷如溪,溪河汇聚,就成了湖。
圜坛广约十丈,高约十五章,坛周有壝两重,壝墙四方各设四柱三门的棂门一座,坛分三重,下层宽广浸没水中,上层孤高欲接云天。此时四方棂门下各立祝师祝女二名,下中两重明灯绕匝而燃,共计三十六盏。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何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详些!”
高台上,舟子颜绕着一具男尸踏步而歌,声音尖锐高亢。
仇薄灯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名白日熟练奶孩子的青年仿佛骤然换了一个人,变得肃穆庄严,他的声音穿过茫茫水雾,上问乎天下寻乎地,于浩然飘渺的厚土四方严厉地叱问游离在外的魂魄。
“魂兮归来!”
四方棂门下的祝师祝女们齐声高唱。
舟子颜合手握刀,刀尖没入亡者胸口,随着他绕台而行,刀锋自上而下,将亡者剖开。人死后血液本该逐渐暗淡逐渐凝固,但此时此刻,舟子颜一刀切落,鲜血却犹自如泉般喷涌而出,色泽殷红。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水雾翻卷,苍凉的招魂之歌带着故土的谴责和呼唤,穿过四方棂门。原本被水底的光照得雪银一片的圜坛周围渐渐地出现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时乘雾而来,它们在圜台周围,群聚而舞,应着祝师祝女们的歌声,如母亲,如父兄,如故友般,温柔地催促不知飘往哪里的游魂返乡。
仇薄灯按住了太阳穴。
舟子颜主持“归水”用的是鱬城的方言,仇薄灯没有学过除通用雅言外的任何一种城语,他不懂具体的一字一句是什么,可他就好像曾听过类似的声音,千千万万遍,以至于接触到类似的旋律就一下子明白过这陌生语言里翻涌而出的呼唤。
那故去之人的魂魄啊,莫要在黑暗中久留,有这么多人守着一盏明灯等着你归来。
……无边无际的瘴雾,永无止境的死寂,世上再无那样的晦暗。
谁在那暗里点起了孤灯一盏?
谁在那死寂深处一遍又一遍呼唤?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舟子颜一刀剜出亡者的心脏,赤红如生命在最后一刻的绚烂。他将彤丹般的心脏摆放在方台的正上方,敛刀后退。
“魂兮归兮!归彼水兮!”
数以万计的飞火游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游无数个生命组成的花,盛大地绽放又辉煌地合拢,在刹那间淹没了高高的圜坛,淹没了故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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