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一言不发,落到银龙龙首。
怀宁君轻轻叹了口气,一挥袍袖,从天门涌入的万千死魂野鬼如得命令,发出刺耳尖锐的啸声,如群鸟扑出,刮过汹涌的海面。海面骤然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先前天楔起时,被震开的西海海妖,被生生犁开了一条血路。
鳞甲散落,肌骨破碎。
“大荒......”女薎催动冰夷铃,抵御鸠然血至的群鬼,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掌控了大荒!”
黑云之中,怀宁君依旧是白衣若雪,面容也一如太古,清俊尊贵。但从他周身席卷而出的气息,分明已经晦涩阴翳至极。
在女薎略微失态的惊异声中,他垂眼看着在银龙龙首上俯身的神君。
“是啊,我现在是大荒了,”略微一顿,怀宁君的视线掠过师巫洛,又落回到神君身上,“又或者说......”
“幽冥。”
大荒深处,一张金色的面具溃散成无数光点。
十二洲大地上流转的瘴雾,同时高举,状如潮涨。雾中,无数死魂野鬼同时伸出青灰色的双臂。
也就是在十二洲瘴雾高涌,千万魂越天门的瞬间,师巫洛猛然将鱼息鼎朝高空抛起。
下一刻,师巫洛展开双臂,狂风吹动他的衣衫,暗红的血气,深黑的魔气,弥漫,翻涌,转瞬间铺展过另外半边天空。
他如驾血云,如驭黑天,山川河流的缩影在衣上折转蜿蜒。
衣袍鼓振,满袖银光。
声势之可怖,比之吞噬幽冥,主掌大荒的怀宁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怖的声势里,却是孤寒的语言在苍穹之上响起。
如太古以来的风,汇聚在一起,同时掠过大地。风中藏着千年万年来的窃窃私语,藏着每一片雪落的声音,藏着每一次岩浆穿行地底的声音,四字一句,两字一节,晦涩高远。血云黑雾,腥风戾雨中,比太古更遥远的祝歌在天地之间回荡。
人以巫祝通神,神以巫祝通天。
天以巫祝通什么?
——天以巫祝通万物!
银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终清晰地印出一道身影,不论那道身影,是白衣还是红衣,是黑发还是白发。一如太古高原的冰湖,始终印出飘旋的冬雪,不论那片雪是起还是落。
永不改变。
曾经在鱬城发生过的奇迹,再次上演。
万丈高空中,暗云急速奔流,遮蔽一切的黑雾被风卷散,扯碎。空桑,所有天索尽数崩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升起。
日月同辉!
白发红衣的神君在古老的祝歌声中,俯身,手掌按在银龙龙首上,轻轻说:“阿绒......”
“走!”
走这一场万载荒唐,不死不休。
走这一场千秋大梦,不梦不归。
万山震动,千河倒悬。
龙起西洲。
第169章 太乙镇八方
十二洲大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异象。
苍穹之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高悬。城池之外,黑瘴势如涌潮。上与下之间,狂风怒号。烈火与暴雪同时席卷……所有的常识,所有的经验,全都成了笑谈,飞禽与走兽,人与草木, 在这一刻,竟然毫无差别,都在这错乱的鸿宇之间,渺小如尘埃。
异象的集中点在西洲。
以“十峰九河”出名的西洲大地, 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褶皱的山脉被一点点拉平, 嶙峋高山崩塌,深沟巨壑被填满。仿佛一条巨龙,正在伸展它的身体。短短数息之间, 海陆变化就已经胜过以往千年万年。
震雷不休, 银电林密。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 城池外周的天空, 被黑瘴侵占满,无数死魂厉鬼怨毒的笑声直贯大脑……
“上天啊……”
勉强逃进城墙后的走荒人与城民挤在一起, 呆若木鸡。
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 还是身处地狱。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有仙门修士在, 瘴雾与死魂就会被隔绝在城墙之外。但是,很快地,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也碎了个干干净净——所踩着的大地正在剧烈起伏,立于大地上的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头,高高抛起。
在不知道是谁凄厉的悲鸣里,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没了。
而在别的地方,平原旷野上的城池,人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看见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区,连屋带人,一直坠进黑漆漆的裂缝里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块,仿佛成为了一张纸,一张薄脆的,正在开裂的纸。巨大的裂缝起于西洲北角,却一直延伸到清洲东南角。裂谷深不知几千几万丈,岩浆从地底涌出,灌满裂缝。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间发了一场暗红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网肆意纵横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斗折蛇行,如同亮红的闪电,转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岩浆抵达城墙墙根的时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动的城区中大踏步行走,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满是鲜血。暴//动已经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给强行镇//压了下来——所有试图煽动难民和城民混战的御兽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击杀了。
陌刀挥刀最后,如鱼鳞排雪。
收刀之际,刀身的金漆已经被粘稠的血迹给压过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镇金楼白玉船前,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沉默了。
烛火下,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和尚,罕见地露出了点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说:胖子,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炼狱挣扎,煎熬。
当时左月生抄了根鸡腿骨,砸过去说:去你的,少跟本阁主来这套。想推销你们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妇推销去。老子才不吃你这套。
鸡骨头正中不渡和尚脑门,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却不笑也不闹,只是低声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佛陀难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转,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动中倒塌的墙壁被刀气扫开。左月生从墙下捞出被吓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两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她抓着左月生的衣服,哭着说“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扫开墙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清楚了,粥铺的老妪年岁太大,已然在墙倒柱塌的瞬间,受惊吓死了。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间间或繁华,或简朴的铺子,柱倒墙塌,那些被细心扫起洗净装满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里红,金钱绿萼、跳雪垂枝……林林总总,红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气流吹起,洋洋洒洒地飞向天空。
像血,也像纸钱。
人间过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毁了。小门小户,粥茶自足的安宁,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陆净……所有人都要担这一份因果。他们同样是粉碎这份安宁的推手。
也许,他们可以对自己说:
这不是我的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由来已久,代代积累到现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牺牲,在所难免,我无法对所有死者负责。我是在救人间,我是为了人间的长远发展。
的确,这么说的确没有问题。
可这些哭声,这些血迹,难道就是假的吗?
……如果,为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就能毫不犹豫地去牺牲许多人,并且不觉得自己为此负罪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不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折磨,性命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会死更多人,却因为畏惧背负良心的谴责,而不愿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们以仁善为名义,任由几千万人碾碎在埃尘里,这样的人,也不配称诸道义。他们只是自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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