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巫洛不说话。
“听我夸别人,酸不酸?”仇薄灯冷不丁问。
师巫洛银眸中的墨色敛去,一声不吭。
“这叫吃醋。”仇薄灯似笑非笑,“你还真以为没撬你墙角啊?”他轻哼一声,睐了师巫洛一眼,“那是我这个墙角直接把铲子给碾碎了……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这待遇?”
“……我不能再害死你。”
师巫洛的声音好似风中雪砂,单薄低哑。
他松开扣住仇薄灯双腕的左手,握住仇薄灯的肩膀,俯下身,侧首将耳朵靠近他的心脏,安静地听他的心跳,一声复一声。
雪落到师巫洛的眼睫上,静默地挂着。
……十二年前,十二洲下了一场小雪。
他第三次亲眼目睹他的神君死去。
仇薄灯的话忽然就止住了。
他静了一会儿,心想,我又什么资格骂阿洛呢?他不过跟我学了个彻底。
“阿洛……死的时候是真的很疼,也是真的很冷,我不想再一个人活着,也不想再一个人死去,”仇薄灯的瞳孔印出天空的星辰,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阿洛,我也害怕,一次比一次更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疼痛,害怕永寂和寒冷。
他是神君又怎么样?
他终究不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的。
仇薄灯伸出手,环住师巫洛的脊背:“生也好,死也好,你陪我吧……两个人就不害怕了。”
师巫洛半跪着,把他拥进怀里。
……………………
月亮升高了,清凌凌印在寒潭里。
师巫洛坐在石潭上,仇薄灯躺在他腿上。
一场争执后,两人终于记起了被忽略在雪地里的糖葫芦。此刻裹外边的冰糖已经彻底凝固了,一颗颗鲜红的果子圆润可爱。师巫洛将竹签横放到仇薄灯唇边,把他纵容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奢大少。
仇薄灯吃得不多,半挑剔半玩闹,只咬个半边,就换下一颗。至于这剩下的半边糖葫芦,就由师巫洛给解决了。
海棠、山楂、甜浆果几个口味都试过了,仇薄灯伸手推开细竹签,示意不想再吃了。
“阿洛,以前我把你丢下,让你自个等了千万年……”仇薄灯侧身,伸手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也不去看他的神情,“你,”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状似随意问,“你怨不怨我?”
“我爱你。”
风静雪声轻。
有那么一会,仇薄灯才又翻过身,月光下,他的眼尾不知是犯困还是因为什么,隐约浅红。
他仰头看师巫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仇薄灯一把拽下师巫洛,给了他一个先起激烈又渐渐转向绵长的吻。铜釜慢炖熬的上好冰糖熔在两个人的唇齿间,丝丝缕缕的甜。分开后,仇薄灯双臂环在师巫洛脖颈上,略微向后仰地看他。
“懂了么?”仇薄灯笑,“糖葫芦的酸与甜。”
师巫洛抬手,拇指指腹按压在他的唇角:“懂了。”
仇薄灯侧眸看他:“那你还不尊我为师?”
话是一时兴起说的,当说出口后,仇薄灯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从阿洛诞生起,一切都是他教导的,称一声“天道之师”完全担得起……怎么当初完全就没想到这么一茬?
正出神间,师巫洛的气息轻轻冷冷,落在耳边:
“师尊。”
第139章 鹤城
轻轻淡淡的话音落下, 仇薄灯耳膜掠过细细的电流,蹿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酥。破天荒的, 他脸上泛起了热意,晕出些许浅红。后知后觉地,他发现自己似乎搬了块砸石头的脚,挖了个自跳的坑。
师巫洛睫毛低垂,淡影清疏,沉静高洁。
“师尊。”
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本来格外敬重的称呼在旖旎亲昵间念出,简单又恭敬的两字, 就透出种禁忌的意味。在他清冷的气息中,仇薄灯连耳根带脊骨,都在一起轻轻战栗,说不出的沙痒。
这人太听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仇薄灯一边乱七八糟地想, 一边却克制不住面上的桃荚色。
正想着,就见师巫洛似乎想喊第三次, 急忙伸手制止他。
食指刚按上师巫洛的唇,就见月光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掠过一丝罕见的笑意, 轻轻浅浅, 好似太古的冰川消融, 折射日光。
一点埃尘也不染。
……笑了。
念头一掠过。
紧接着, 才是:这人故意的。
仇薄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无言多一些, 只是觉得刚刚吃的糖葫芦用的冰糖与山楂是不是后劲太足了些, 酸涩与甘甜久久不散。
终于, 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眼尾微湿, 眼眸却是同样明亮。
“学坏了?嗯?”仇薄灯拿额头去抵师巫洛,尾音上扬地问。
师巫洛不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双臂环过他的脊背,两人一起滚下不大的黑石,倒在雪中。仇薄灯的红衣与他的血衣重叠在一起,在白茫茫的皎洁里,铺成一地的双红喜。师巫洛翻了个身,一手按在雪中,半撑起身。
十指相交相扣,夔龙镯相碰撞。
细雪在他们的发上碾磨,红衣铺展成床,血衣褶皱成毯。傍水的古林环绕成川,高天的白月垂照成庐,孤崖的红梅飘落成彩。
“你这是什么?你这是……”
仇薄灯唇中咬了一缕汗湿的头发,断断续续的说。
“……以下犯上。”
师巫洛轻轻笑了下。
他苍白清瘦脸颊沾上一片寒梅红,在月下氲氤成冷戾又妖冶的刀客。原本清冷如玉的声音带了一丝丝轻哑,克制而又莫名蛊惑。仇薄灯本要别过头去,却被那一线红给吸引了注意,探身去触碰他的颧骨。
脸颊相近时,师巫洛指节分明的手扣住他脖颈,一翻身,成了个货真价实的以下犯上。
“唔。”
仇薄灯闷哼一声,右手按进雪里,差点歪身倒下时被师巫洛扶住。
黑石白水,垂枝梅。
师巫洛的发散在血衣上,发间沾花。也许是月色太美,也许是梅花清贵,他身上的冷冽都退去,成了年轻的红尘恋人。月光流过他劲瘦却不算单薄的胸膛,生前的伤痕都消失了,只剩下线条流利有力的肌肉。
“以下犯上的话,您教我么?”他顿了顿,又低低喊,“师尊。”
“……”
是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仇薄灯勉强端起为人师表的模范,斥责他:“胡闹。”
可阿洛在看他。
这一地的雪光与月色,都变成了银灰的眸光。
“轻点。”
仇薄灯别过脸,按住师巫洛的肩膀,指引他扶住自己。
一片积雪从洒金梅的花瓣滑落,簌簌坠下。一片嫣红的梅花从黑发间坠落,落到少年精致的锁骨上。年轻的男子与少年在雪与花下拥抱,胡闹,他们忘掉了死死生生的千万年与情定又别离的十二年,也忘掉了天上人间的恩恩怨怨。
至少在天亮以前,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厮杀也好,权衡也好。
且到明天再说吧。
……………………………………
次日,积雪满天山。
昨夜入更后,梅城没有什么变故,陆净和不渡和尚也就稍稍放心了些,没有再去找仇薄灯和师巫洛——反正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就算真失控也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天道坠魔的消息……既然传出去了,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解决。
那就只能先琢磨一下娄江的事。
天池山的院落中,仇薄灯和师巫洛还没回来,不过传了讯说,去看梅城的风水变化,为定星表做最后的核算。
接到这个消息,陆净和不渡和尚一面彻底放了心,一面却也就头疼起来了……仇薄灯这边事情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偏偏山海阁在运输定星表的材料上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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