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片刻,左月生和陆净人都傻了,心说仇大少爷这些年狗仗人势,斗鸡走狗太过,真活成了个祸害?还没琢磨明白,娄江就在一边问发生什么了,见他要探头看,两人不约而同地就扑上去把人摁住了。
管他姓仇的是不是祸害,他跳下去是为了救神枎!
就算他是祸害,眼下也是拯救苍生的祸害!
他们还和这个祸害,一起风风火火地跑过了枎城,一起上蹿下跳地爬了枎树,又一起骑着灰鸟遨游过天空……说不定,仇薄灯就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飞舟。
不管仇大少爷怎么想的,反正左月生和陆净已经单方面宣布:
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了!
出卖兄弟,是人能干的事吗?
“这就是江湖啊!”
陆净喃喃道,看着下面的枎城。
陆净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间窗纱素净的书房,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坐在桌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三点一横一竖一横……“江湖”。
“娘,江湖是什么啊?”
“江湖,就是几个人。”
“什么人啊?”
“几个你阴差阳错遇到的人,你们打打闹闹吵吵笑笑。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也陪着他们。这就是江湖了。”
哭着鼻子找玉佩傻不傻?傻。
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傻不傻?傻。
仇薄灯和老城祝打起来之后,枎城内的大祭顿时被中断了。
没有了祝歌的刺激,神枎没有再不顾一切地主动斩杀瘴雾里的死魂鬼怪,但仍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盛的银光,与汹涌进城的瘴雾胶着。
陆净突然大喊起来,“左胖!我们去把城门关上!”
“我们也来救神枎!”
“别叫我左胖!”左月生一按娄江的肩膀,豪气万丈地发号施令,“开船开船,往城门飞!这是少阁主的命令!”
娄江骂了声,转舵朝城门飞去。
陆净扯着嗓子朝东三街的方向大喊:
“仇薄灯——”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
老城祝的弯刀连绵而一片密不透风的铁网,劈砍切削砸如百虎齐啸,泼溅出一片苍青的浩海,一心要砸落仇薄灯的长剑,将他劈成粉碎。仇薄灯转腕换剑如素手挽花,时而借浓烟掩剑时而移步换形,不与弯刀的厚背重锋相撞,长剑在他手中倏忽往来,如游龙飞凤,专走青锋,
仇薄灯斜步而行,避开老城祝的重如山岳的一叶斩。
他袍袖一振,衣摆上水墨般的黑气如狰狞凶兽般扑向老城祝,刹那间,空中犹有亿万人在放声而悲。老城祝被扑面而来的怨恨和不甘震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冤魂,它们的怨毒凝聚成了一具皮囊,不甘地行走在人世间。一时浑身僵硬,双刀凝滞。
仇薄灯长剑回锋,如飞鹘破云,直取他天灵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一碎,神通自破。
“起!”
眼见剑锋破空点来,老城祝忽然喝道。
地面如蛛网破碎,一根根狰狞的阵柱破地而出,太一剑刺入了柱与柱之间相连的铁链。铁链上挂满辟邪厌胜之钟,大者高六寸九分,钮高一寸九分,阔一寸二分,两舞相距四寸九分,横二寸九分,两铣相距五寸四分,横二寸九分,枚三十六[1],铸刻无数铭文。
数百辟邪厌胜之钟齐鸣!
肃正乾坤。
仇薄灯倒退一步,死死地握住剑柄,面无血色。
铜钟撞锁,风声来回,地火忽散,从钟身的铭文上爆发出浩然清光。仇薄灯袖沿衣摆剑身上如水墨弥漫的黑气在清光中不断消融,又不断涌出。
“此阵名曰:万象八周伏清阵,”老城祝在阵中大笑,“仇长老太乙出身,以仇长老的眼力,觉得此阵如何!我比之尔等仙门,孰高孰低?”
“这就是你敢大开城门的倚仗?”
仇薄灯垂下剑尖,反问。
“毕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雾里的魑魅魍魉尽数吞没啊。”老城祝和颜悦色地说。
“我会告知山海阁,记得重铸一块枎城城祝印。”仇薄灯道。
老城祝诧异地问:“为何?”
“被你这种人碰过,”仇薄灯轻描淡写,“脏了。”
“你懂什么!”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他一指远处的神枎,脸上显出狰狞之态,“老朽傀术、炼器、布阵无不精通,当年天工府府主亲口称赞过我天资卓绝,世所罕见,结果却要被困在这种弹丸之地!成天对着一棵树,换做你,你甘心?!”
仇薄灯把左手按在耳朵上。
老城祝的话顿时一滞:“你什么意思?”
“污耳。”
仇薄灯慢吞吞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老城祝险些按捺不住,暴起发难,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毙于刀下。好在最后关头,他瞥见仇薄灯隐于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觉地颤抖着。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长老,打了这么多半会,您的底细我也知道了。您修为这么低,不过是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业障拼杀,但在这万象八周伏清阵里,您这一身业障就是负累了呦。”
他脸上的木纹渐渐退去,将刀藏于身后,袍袖被阵风带动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知道你们这种少年人总爱血气上涌。”老城祝和颜悦色起来,说话间舌头控制不住舔过牙齿,“但你能抗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杀了,又有什么好处?你那些同伴看到你这一身业障的样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过了呢?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不如这样,”老城祝循循善诱,“老朽帮你把他们灭口了,你告诉老朽你之前是怎么藏住这一身业障的。如何?”
说话间,打远处传来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喊: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安心——”
他们生怕仇薄灯听不懂暗示,把“安心”两个字疯狂重复。
末了,还远远地吼了一声: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老城祝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二缺。”
仇薄灯轻骂一声,蓦然跃起,太一剑在半空中劈开一道墨痕,辟邪厌胜之钟齐鸣大作。
第17章 守住一颗星辰
老城祝不明白仇薄灯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在万象八周伏清阵的压制下再次发动攻击。
万象八周伏清阵共有四组辟邪厌胜之钟,每组各有三十六口,分别各自铭刻老阳少阴少阳老阴四易经书,按八周之序排列。带有业障的人,一旦入阵就会如被扔进沸汤中的雪一样,光是维持不倒都艰难。一百四十四口铜钟各斩出三十道清光,把阵圈内的一切事物吞没,哪怕是再浓的瘴雾再多的魑魅魍魉在这样的光辉之下都要烟消云散。
就连老城祝自己,都不得不向后退出阵圈。
哐当!
一线墨痕自上而下撕开了刺目的苍白,就像白纸被靠近火焰会先出现的一抹焦黑,紧随着红色的火焰就烧了出来——仇薄灯提着剑,慢慢地从光界中走出,太一剑倾斜,直指向地面。
在他身后,铜钟坠地,铁锁断裂。
阵,破了!
“四……四无相。”
但对上那双纯黑的瞳孔时,一抹寒意蛇一般爬过了老城祝的脊骨。
四无相。
它原本是佛宗禅心的一部分,随着佛宗普渡与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后来它被刀客和剑客引申为拔剑挥刀时的一种得道境界。
即“无天相、无地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中土十二洲,习武之人数不胜数,但能达到这四无相境界的寥寥无几。它要求将利害、成败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无尘无埃。弃万物者,方可得万物!……但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太乙小师祖是个初到枎城就能为一顿饭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个简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华供着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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