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不明白蝼蚁有什么好注意的人,如今有了蝼蚁的喜怒悲欢,也看到了丑陋中的美丽。最初为蝼蚁走下云端的神君,却已经被所有好的坏的一切,逼得疯魔冷漠,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呼吸。
世事的无常,就这样冰冷地嘲弄所有人。
咔嚓。
灰白的冰壳与坚硬的石碑一起破碎。
冰壳层层破碎,露出里面正在复生的若木。石碑片片风化,露出里面早已死去的愚笨大妖。它仍睁着眼睛,巨大的左手牢牢攥着。哪怕斩杀它的顾轻水,都不知道它手里到底是什么。
神君沾满血污的手落到石头上。
死去的石像忽然摊开了手掌。浮岛震动,地火贯穿上下,深褐的树根破土而出,若木巨大的树干通红如玉,异香扑鼻,逐渐有飞鸟受吸引,追逐而来,满世界都是群鸟在振羽,在那羽毛扑打声音中,仿佛还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飞鸟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停歇的时候,种子就会生根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那就是春季。
一颗种子从石夷到死都没有松开的左手滚落。
小小的,灰褐色。
……神君,你看。
飞鸟来过这里,留下春天的气息。
神君脸上漠然的,冰冷的面具破碎了,狂风掀动他破碎的衣袖,他的双臂上满是血痕,他的脸上也满是血痕。那些血交错纵横,把他整个人也变成破碎的。他仰起头,张开手,发了疯地痛苦嘶吼。
三十六岛的群妖在忽然大作的狂风里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道血红的身影拔地而起。
太一剑被拖出一道长长的亮线。
那线好似是白的,也好似是红的。
就像他好像是疯了,又好像是醒着的。
……神君……银龙腾起在空中,好像是三十六岛起出了龙骨,要向东归去,又好像是阿绒死去又复生……小师祖,小师祖……好像是叶仓在抬头喊,又好像是百万太乙在喊……仇大少爷……好像是陆净,也好像是左月生……
在若木复生,潮水平息,旭日将升的前一刹,千千万万道被压下很久很久的声音,终于如潮水般涌来,纷纷杂杂。
他不想听了啊。
不想听了啊!
一身血迹的陆净和娄江赶到时,只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握着太一剑,登着接连天地的若木冲向天空,在脱离树冠的瞬间,旋身劈剑,一剑劈开了周髀定天下收尾的最后一程——真正的西北天门被打开了。
中洲,空桑之东。
在西北若木生的瞬间,月母朝凶犁土丘掷出了璇玑玉衡。
——东北天门成。
源源不断的清风从东北天门涌出,掠过人间十二洲,先前天地共震,震出的无尽秽气连带无数余瘴,被这朗朗清风扫荡一空。群山万川自蒙晦中奔腾而出,在星辉下,好似一条条卧龙。
千千万万死魂野鬼,被天风携裹着,从神君一剑劈开的天门,浩浩汤汤地回到突然变得宁静的大荒中。
……混沌分,幽冥成,天门相通,神鬼往来。
……自此,瘴去风清,生死循环。
……神有所归,魄有所栖。
……
穿堂风将不知哪家书阁八百二十万字的《七衡通录》吹散,陈年旧纸呼呼啦啦地被卷到空中。
最后一个游魂穿过天门,白发红衣的神君松开太一剑,十指覆盖在脸上,用力得仿佛想要把脑海中所有声音一起抓出来,一起捏个粉碎……他以为自己在嘶吼,实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像他以为自己在发疯,实际上仍在成全人间最后一程。
有人在喊他,有人在向他跑来。
那些声音熟悉又陌生,那些身影清晰又模糊……世界纷纷扰扰,光影陆离,动荡错乱,像个摇摆晃动的巨大旋涡。
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什么都不想再听了。
一双微冷苍白的手朝他伸出。
他如溺水之人,奋力抓住。
料峭长风穿过大地。
太阳很快就会穿过大荒,穿过幽冥向人间的天门,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瘴雾已经退散,四野已经清朗,天光会照亮所有山川所有河流,所有城池的房屋会像星辰一样反光……在新日将出的风里,师巫洛将仇薄灯按在怀里。
他们一起穿过了通向幽冥的天门。
他们没有看新世界。
【正文完】
第175章番外一
笃、笃、笃。
单调的木鱼声惊起芦花,一蓬一蓬,棉絮一样,摇摇晃晃。
陆净顺手折了一节浅黄的芦管,在念经的和尚身边坐下。这和尚有些奇怪,穿件僧衣,敲着木鱼,却披了一肩的长发,看起来僧不僧,俗不俗。有人来也不理会,依旧闭目捻珠,自顾自念经。
陆净对佛经没什么研究。
天下佛经在他耳中跟蚊子嗡嗡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些年来,往生经听多了,也勉强能分辨出个大概。
离不渡和尚把这遍往生咒念完还有一会,陆净便把目光移向了江面。
今夜是十五。
一轮明月远远地停在水天交接处,铺了一江面的月光。
江面很宽阔,江水流速也不快,一江面的月光随风轻轻起伏,粼粼漾漾。起了点风,水畔的芦花荡一起一伏,抖下来的芦花擦着水就飞过去了,就像江面起了一层云烟。几只水鸟见怪不怪,在念经声中,埋着细长的腿,走走停停,优雅地捕鱼。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片浩渺烟波下,埋了二十几万白骨。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百年前,这里有座叫“鸟危”的山,山下有座叫“徯”小城,住了大概二十七万人。更楔定历的晚上,一条足足有一百里宽的裂谷贯穿这里,鸟危山连同山脚下的城池,一起掉进裂谷里去了。后来,裂谷合拢,原来鸟危山和徯城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平缓的沃野。
平缓清澈的大江流过,滋润了两岸的土地。
新的房屋建起来了。
人们在肥沃的土壤上耕种,开辟出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农田。忙碌的草鞋从二十七万人的尸骨上走来走去陆净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地底的徯城,只听说,西洲多了一种叫“凫徯”的鸟,它的叫声,很像有人一声一声在喊“凫徯凫徯”。
凫徯鸟形似雄鸡,却长了一张人脸,脸上满是怨恨和哀凄。
它一天到晚地飞来飞去,盘旋在高空,俯瞰地面,不甘地在寻找什么,终日恨恨地诅咒每个安宁平静的地方会发生战祸。
久而久之,就成了招人厌恶的灾祸之鸟。
药谷在那次重定天地的动荡中,受到了不小影响——最大的地势变化发生在西洲和中洲,但其余十洲地龙翻身,泥石滑坡,江河改道,波及的城池不计其数。等陆净协助兄长,处理好药谷事务,名为“凫徯”的祸妖之鸟,就已经很少在世人眼前出现了。
羽毛扑打声从头顶传来。
“凫徯!凫徯!”
一只灰扑扑的,翎羽杂乱的大鸟掠过芦花荡,扑向正在敲木鱼的瞎眼不渡和尚。
钢钩般的利爪一抓,“撕拉”一声,不渡和尚肩头就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不渡和尚面色不改,继续敲木鱼念经。大鸟抓着破僧衣,落到旁边,自顾自把脖颈伸进一个破鱼篓里,开始啄里面的鱼。
陆净也没什么反应。
毕竟更早之前,这大鸟一爪子撕下来的可是货真价实一大条肉。如今只抓条血痕,已经是十足的“爪下留情”了。
从“生噬其肉”到“下爪留情”,陆净信了这世上真有割肉饲鹰的渡化。
“枳多迦唎娑婆诃。”
木鱼轻轻落下,不渡和尚念完这一遍往生咒,这才转头看向陆净。月光落出他的模样,他身上的僧袍虽然朴素得堪称褴褛,但一张脸倒生得十分清秀。唯一的遗憾,一双眼睛呈灰白色,竟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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