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看看这是何处?怎容你一个小小贱奴这般放肆!”
“够了!”明景宸实在听不得有人辱骂薛苍术,现如今的头等大事是想办法说服对方给天授帝看诊,而不是在这种无聊的口角争端上逞能。他立刻命秦太监将三名医官请了出去,美其名曰让他们下去商量出个医好天授帝的法子再来进言。
薛苍术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你跪我莫非是想折我的寿?”
明景宸格外固执,“除非你答应,否则我就一直跪到你点头为止。”
薛苍术无奈极了,咬牙切齿地道:“上辈子我是欠了你钱还是欠了你命?”
明景宸听出她话里已有松口之意,不禁大喜过望。
薛苍术愤恨地指着他,“别高兴得太早,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若是他最后还是死了,可别赖我!”说着她瞟了秦太监一眼,口气格外冲地对他道:“给老子搬张凳子来!我可不爱跪着给人诊脉!”
第213章 回天乏术
秦太监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除了天授帝,这还是第二个敢这么嚣张使唤他的人。更奇特的是,没等他动作,明景宸已先行一步给对方搬好了凳子,又软语哄了那小太监几句。
难道这小太监还真比太医院的医官还有本事?
薛苍术不情不愿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天授帝腕上,稍顷她面色微变,又查看了对方身体各处后,才道:“他手脚指甲上都生了斑点,身上浮肿,这都是因为体内积攒了大量丹毒的缘故。他吃的那个什么不老丹本身就很有问题,吃了后会让人亢奋、性,欲高涨,他又不知收敛,纵情过度,可不就会这样么!丹毒加上马上风,光凭这两点你们说还有救么?自古以来因服食丹药而死的皇帝算不得少见,看来很快又会多一位了。”
秦太监道:“陛下被从大殿上抬回来后,吃了医官的药仍不大见效,后来喝了唐仙师呈上的仙露,立马精神大好,当时除了老奴在场,还有医官以及一众宫人,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唐仙师这等有本事的仙长炼制的丹药又怎么会有问题?”
明景宸听他提起方士,便问道:“仙露?什么仙露?”
秦太监连忙叫底下小太监取了瓶子来,“这是装仙露的瓶儿,只是都让陛下给喝完了。”
薛苍术取来一闻,又用指甲抠了些沿口残留的液体尝了尝,嗤笑道:“什么仙露!也不知是放了多久的露水?你现在拿个碗放在花圃中,等天一亮你也能喝上仙露啦!”
明景宸道:“真的是露水?”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自己尝尝!”薛苍术把瓶子扔给他,然后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他喝了这‘仙露’之所以突然容光焕发,不过是那狗屁仙师误打误撞碰上老皇帝回光返照罢了。”
明景宸道:“难道……难道真的就……”
薛苍术摇了摇头站起身,“我说过了,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仙,人各有命,老皇帝享了一辈子的福,又活到了将近古稀之年,在民间已算是高寿的了,这难道还不够么?所以你也别太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他这样的皇帝死了也不算坏事,他死了也许更多的人就能活了。”
明景宸泪如雨下,虽然知道薛苍术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可是就单论个人情感而言,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真的回天乏术?”
“千真万确。”
明景宸眼底最后的一点光亮慢慢散尽,空洞得如同两道绝望的深渊。他本就在病中,这些时日以来又始终绷着一根弦,弦上悬着千斤坠,没有一刻是舒坦的。因此他又瘦削了不少,从侧面看,脸上棱角愈发分明,身形薄得就像一张宣纸,显得衣衫都宽大了许多。他走到床榻边坐下,对秦太监道:“秦总管,你去通知朝中诸位大人罢。”
秦太监抹了把泪,虽不愿相信现状,最终也只能认命地道了声“是”。
秦太监走后,明景宸又对薛苍术道:“你可有办法让陛下暂时恢复神智?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没有子嗣,又迟迟不肯在宗室中明确储位人选,如果就这么去了,后患无穷。”
薛苍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清楚他是想在天授帝死前让他当着朝中重臣的面亲自定下嗣皇帝,她道:“当初我给你的鬼见愁还有么?”
明景宸迅速从怀中掏出白瓷瓶倒出最后一粒琥珀色的药丸,“它能让陛下立马清醒?”
“虽救不了他的命,却能让他缓上一时半刻去阎王殿报道,至于是否能醒,就看老天爷的了。”薛苍术内心是很不愿意看到把鬼见愁这样的救命良药浪费在一个注定要死的狗皇帝身上,便忍不住提醒他,“你可要想清楚,这药珍贵,如今天底下仅此一粒,将来也不会再有,他吃了,你就没有了。”
然而明景宸眼都不眨一下,转头就掰开天授帝的嘴喂了下去,惹得薛苍术一边喊着可惜一边哀叹连连。
鬼见愁无愧于它的名字,天授帝服下后不久就有苏醒的迹象。明景宸惊喜地道:“你看,陛下的手在动!”
薛苍术重新把了脉,又撩开眼皮看了看,“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待我给他施两针。”说着将银针依次扎在对方脑袋和脖颈几处要穴上,果然天授帝的反应更大了,眼珠子不停地在眼皮下转动,喉咙里间歇性地发出气音,像是山风吹进洞穴一般,呼呼作响。
天授帝缓慢地睁开眼,寝殿内的宫灯并不如何刺目,但仍就灼痛了眼,他下意识又闭上,还被刺激得溢出许多泪来,顺着生有老年斑的脸颊淌下,一直没入软枕之中。
明景宸见此立刻偏转过身子为他挡住光亮。
过了片刻,天授帝再次睁开眼,起先他瞳孔涣散,许久才逐渐凝聚起来,最终落在明景宸身上,他目光似回忆似眷恋,嘶哑着嗓子幽幽地道:“小皇叔……朕方才在梦里见到了当年的你……那时你也同现在这般年轻好看,朕也还只有十七岁未曾加冠……那年上元佳节,咱们微服出宫在城内与民同乐,赏灯看烟花……你站在城楼上,在烟花盛极的时候突然对朕道出了你的计划……”
明景宸含泪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陛下……”
天授帝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泪光,然而他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还未碰到明景宸的脸就重重地垂落在床榻上,他转而盯着上方罗帐,喃喃地道:“那时你说你愿为朕肃清朝野,荡平藩王,为此不惜亲入死局,赌上你的全部……朕听了又害怕又激动……”
明景宸摇头,眼泪滴在彼此交握的手上,然而天授帝已然感受不到这滚烫的温度,只怔怔地道:“小皇叔……那时朕真的以为在时过境迁,风平浪静之后,你我君臣能携手共治天下,成就不朽之盛世,朕为千古一帝,你为贤王股肱……然而……”
然而当镜庭湖五王兵败战死、宸王失手被擒的消息传入帝京朝堂的时候,所有人都顶着神色各异的怪诞脸孔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陛下,您必须即刻下旨赐死宸王。”
“朕对阁老们说,你绝非反王之流,你是为了朕和桓朝才深入虎穴,不得不与那等逆贼为伍……若非你与高玄正里应外合,这场胜利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天授帝泪如泉涌,浑浊的目光也被泪水冲刷得仿佛有了几分当年少年兕奴的影子,“可他们日也说夜也说,无时无刻不在说,说小皇叔即便是情非得已,是有莫大的苦衷,你也不得不死……”
明景宸哽咽道:“陛下,您别说了!别再说了!”
五十年前,从他为铲除穆王、肃王五人而构想了那个惊世骗局的时候,他就已经预见了未来的结局,不仅他清楚这一点,高玄正也同样明白——宸王必须死,宸王不死无法平息众怒,宸王不死无法告慰在战火中枉死的将士,宸王不死,藩王祸乱朝纲的局面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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