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份对三家罪行的判决文书,字里行间有理有据,并无徇私。明景宸早在几日前就写好了它,写完后他便自己去蹲了大牢,当时底下人因为顾及秋家与镇北王的关系,并不敢真把事做绝,就按下了这份文书没有对外宣扬,想着等镇北王驾临后再下决断。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这次高炎定是决计不会轻饶了秋家,不由的又敬又畏,不敢再有旁的想法。
文书在城里公示后,百姓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秋老太君得知自己几个儿孙将被处以斩刑和流刑,当场昏死了过去,等好不容易被救醒,她哭嚷着要去找外孙高炎定评理求情,然而她的乖孙早遣了一队衙差兵卒将秋家围了起来,潘吉奉命亲自带队过来抄家充公。
老太太哭成个泪人,捶胸顿足,破口大骂高炎定无情无义。
潘吉让仆妇将她搀起来,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老夫人,请慎言。王爷岂是您口中这般小人?王爷他念在秋王妃的面子上特意着人在佩州乡下置办了一处田庄供您以及府上一干内眷休养居住,望您惜福惜身,善自珍重,约束儿孙,以免将来再让他们闯下滔天祸事,牵连家族。”
然而老太太以及一干女眷稚童要么抱头痛哭,要么继续叫骂。
潘吉也懒得和她们一干妇孺浪费时间,大手一挥,派人将这些秋家人强行带走后,兵丁衙差流水般涌入,开始清点、登记秋宅中抄没的金银、古董、地契等物。
以秋家为代表的三家顷刻没落,速度之快,手段之狠顿时让北地所有听闻了风声的豪族世家变得有如惊弓之鸟。***为着佩州军器局的重建一事,还有很多问题亟待探讨商议,高炎定为此只能暂留佩州。
这日午后,外头雪依旧未停,整座院落被冰雪覆盖,成了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高炎定侥幸得了片刻闲暇,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去找明景宸。
此时,明景宸已用过午膳,正在暖阁里拿了本千字文教涣涣识字。
他斜倚在几边,一手支额,每当涣涣念到不认识的字卡顿的时候,他就用一根修长葱白的手指轻轻在那个字上点一点,然后他念两遍,涣涣跟着依样画葫芦念两遍,他再讲一遍字义以及整句话的释义,最后让涣涣复述一遍才算完。
高炎定站在门外见他俩一个教一个学,很是其乐融融,那些惹人烦的琐事瞬间土崩瓦解,被他忘却在了脑后。
涣涣人小,念了会儿就困乏了,眼皮塌拉下来,有山岳那般沉,脑袋一点一点,嘴巴里哼哼唧唧,已然瞌睡虫上脑整个人迷迷糊糊了。
明景宸揉揉她的小脑袋,合上书拍着她背心哄她睡午觉,等睡熟了才把人交给一旁候着的乳母,让她抱到里间床榻上。
做完这些,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不去歇午觉,而是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摆在小几上,朝门外道:“既然来了杵在外边当门神做什么?”
高炎定笑着走进来,拿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也不客气,兀自又倒了一杯。
明景宸冷嘲道:“这是饮驴还是饮马呢?”
高炎定也不同他计较,大度一笑,“饮牛总行了罢,上次骂我是狗,这次又说我是牲畜,景沉你骂人不仅不吐脏,还每次都拐弯抹角不重样,要是换个没读过书的,还真听不出来你的深意。你这样不累么?”
面对这种半真半假的戏谑指责,明景宸非但没有羞愧,反而有些洋洋得意,他道:“逞口舌之快怎么会累?舒坦还来不及呢。”
说完又偷觑对方反应,见高炎定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刹那之间这两天屡次出现的那种奇怪感觉又悄没声息地爬上了身,教他坐卧难安。
明景宸赶忙借着喝茶的举动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心中又乱又慌,只能胡乱寻了个话题找补道:“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高炎定点点头又摇摇头,眉峰微蹙低头饮茶。
明景宸扣住他的茶盏,“这都第三杯了,这是喝茶呢还是酗酒呢?”
“先前不都说了是饮牛么?既然是饮牛三杯怎么够?”高炎定反唇相讥,倒教人吃了个瘪。
但明景宸是何人,他越气越有急智,“不如我叫人搬个饮水槽来,好让你喝个痛快。”
高炎定辩不过他,抱拳给他作揖认输,又引得对方哈哈乱笑。
笑够了,明景宸才继续问话:“你刚刚又点头又摇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对秋家人的判决他前两天就听说了,金鼓还特意过来细细说了一回,还将外头榜文张贴后,百姓是如何奔走相告的模样学得活灵活现。
高炎定道:“此番我处置了秋家后,这些天陆续有消息传来,说北地各大豪族都有些惶恐不安。”
明景宸听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他是怕这些盘根错节,在各地势大的家族会狗急跳墙一同反了他。
这样的例子过去也不是没有,确实该引以为戒,早做打算。
明景宸玩笑道:“这是后悔了?悔不该那日对秋家如此狠绝,反倒引起了他家的警惕之心?”
如今的豪门世家虽不及魏晋时期那般势大,但也占据着地方绝大部分田地、读书等资源,如同地方上的土霸王,不可不防。
高炎定手底下有军队,倒不至于畏惧他们,但他想要把北地拧成一股绳,好将来南渡图谋霸业,就不得不先一步将这些琐事都处置干净了才能无后顾之忧。
如果这些家族都比着秋家的做派有样学样,他在前线打仗,他们在后头自毁根基,再大的家业都不够这样玩的。
高炎定心知明景宸一向主意多,是个能人,既然提起了这事,便想顺道求个好对策。那些家族见他连自己母族都能快刀斩乱麻地痛下狠心收拾了,都怕不久之后这样的祸事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
毕竟他们谁都不敢拍着胸膛保证自家做下的恶事会比秋家少。
要是真到了那日,他们家可没秋家的颜面,能让妇孺小儿得以偷生,恐怕满门尽诛才是他们真正的下场。
高炎定严惩秋家往明面上说是为了那些被波及的军匠、百姓,可往私心上来看,就是为了立威为了巩固自己在北地的统治。
秋家冒犯到了他镇北王的威严和权势,该杀。
所以他高炎定实际上也并非是个纯粹的好人,他同样和那些人一样有私心有野望,想要大权在握,唯我独尊。
面对高炎定的不耻下问,明景宸如鲠在喉,心想,这人是真把自己当成他的下属臣子、门客军师了。
那日他借着和涣涣讲故事的时机说了临江之麋的故事,明面上像是在暗讽秋家仗着高炎定的势放纵骄横,无法无天,最终落得一个招致灭亡的结局。
岂不知这也是他用这典故警醒自己,不要和那麋鹿一样,没有自知之明,将敌人错当成了朋友。
他是桓朝宗亲,终归与高炎定这样的乱臣贼子道不相同。
他先前去戎黎王庭搭救对方已是不该,这回佩州军器局爆炸一事他又再次插手替远征的高炎定收拾烂摊子,自己的所作所为怎对得起桓朝皇室的列祖列宗?
虽然高炎定这次归来没有向他透露湄州的境况,但不难推测到,对方一定马到功成,将湄州收入了囊中。
现下南地风雨飘摇,局势动荡,高炎定又露出了爪牙已开始蚕食南地疆域,这个时候北地如果能乱起来,对朝廷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他自己却做了些什么?
明景宸这些日子以来,时常在心里反思己过,觉得自己或将沦为桓朝的千古罪人,成为葬送明氏国祚的帮凶。
他面上突然蒙了一层阴影,有些抑郁落寞,低声道:“我才疏学浅,并无什么好计策。”
第134章 千秋不负
高炎定却只当他还在为方才的玩笑生闷气,才故意卖关子,于是便道:“景沉,你就是我的张子房,你行行好,快教教我罢。”说着执了一个弟子礼,态度格外谦卑恭顺。
明景宸侧过身不看他,“说了我没有良策,不管你行多少礼,就是跪在我面前,没有就是没有。”
“我不信!”高炎定不依不饶,明景宸躲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又见他眉宇深锁,想起之前见过他挠涣涣手心,把她逗得痴笑个没完,差点滚成一团,顿时也起了玩闹之心,在指尖哈了口气,促狭地伸到他腋下想让他笑一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