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时,素来仁和亲厚的皇帝竟愤怒难当,霎时间,整个清居殿落针可闻,侍立在左右的宫娥内侍官们无不跪倒在地,纷纷垂首屏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昭元帝又道,“有功自当赏,有过必受罚。云时卿身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言行举止当为百官之表率。可他却欺上瞒下,难道这就是权臣应有的表率?!倘若朕此次让他功过相抵,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何力排众议?”
柳柒自席间起身,继而在皇帝身前跪下:“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息怒。”
云时卿伏地说道:“罪臣无诏离京,致使朝政崩坏、纲纪废弛,今自请罚俸降职。”
昭元帝的视线缓缓挪到他身上,怒火似降了不少,良久才轻叹了口气:“晚章是朕钦点的状元郎,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一步步官至丞相,非常人所能及也。朕予你厚望重任,你岂可辜负朕?”
云时卿道:“臣罪该万死。”
昭元帝的语调略显和缓:“降职之事早朝再议,春闱在即,柳相且回府休憩罢。”
柳柒道:“臣身为今年春闱主考官,却因蜀地之事未能出卷,为保考试顺畅,臣恳请开封验卷,以确保万无一失。”
科举事关重大,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凡礼部上下都要遭受牵连,甚至连累其他考官。
昭元帝见他如此严谨,便道:“柳相可持朕手谕验卷。”
“谢陛下。”柳柒起身揖礼,“臣告退。”
昭元帝复又看向云时卿:“你也退下。”
云时卿叩首道:“罪臣告退。”
柳柒被那桌山珍海味熏得难受极了,走出清居殿之后适才得以缓解。
不多时,云时卿紧步赶来:“大人还未用晚膳,是打算回府吃呢,还是去云生结海楼?”
“我不饿,”柳柒道,“天色尚早,我得去礼部衙门一趟。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云时卿道:“若是寻常事,云某还能帮大人一把,但是事关科举,云某就不掺和了。”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寻常事也不需要你帮我。”
云时卿笑道:“方才大人肯在陛下面前替云某求情,定是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
柳柒倏然瞪大了双目,当即警惕地看向四周,幸而此时宣德门附近空无一人,不由微恼:“云时卿,我从没想过要帮你求情,你无诏离京大逆不道,我若为你求情,等同于欺君罔上。另外——你我之间除了同僚关系外并无任何瓜葛,休要嚼舌头。”
说罢疾步走出宫门,待柳逢挑开轿帘后当即入内:“去礼部衙门。”
考卷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入册密封,现存放于礼部衙署内,由刑部之人日夜看守。
柳柒持昭元帝手谕入阁验卷,不多时,其余三位同考官也被迫来到礼部,与他一同检查试卷。
此番入京考试的士子有二百三十七人,三场考试共计有试卷七百余,柳柒欲将每一张卷纸都核验到位,另外三位也不敢马虎,直至四更天方才疲惫不堪地离开礼部。
三月初六,春闱大会。
柳柒一早便入了贡院,另外三名翰林院的同考官也陆续抵达。
自今日起,考官与考生需在贡院待满九日,直至考试结束方可离场。
柳柒近来一直在奔波,身体甚是疲乏倦怠,只能强撑精神巡视考场。
不仅如此,用膳时一碰油腻荤腥便止不住作呕,他虽犯惑,可眼下正值春闱大考,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只当身体尚未调理过来,遂没怎么在意。贡院小厨便依据他的口味每餐单独备两道清淡的素菜,如此才得以缓解。
某天傍晚,几位考官同桌用膳时不禁聊起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譬如哪位考生是左撇子、哪位考生在答卷时痛哭流涕、哪位考生从头睡到尾,柳柒都默默听进耳朵里,权当是解闷的乐趣。
其间不知是谁开口,谈及了云时卿。
“听说陛下因云相私自离京一事颇为愤怒,欲降其职以示惩戒。”
“降为几品官了?”
“咱们都在这贡院待了好几日,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头的消息也出不去,我又如何得知他被贬成什么了?”
“云相可是三殿下的人,此事一出,恐怕三殿下会元气大伤。”
“原以为云相只是贪墨了些财帛,哪成想他竟然和工布王暗中有联系!”
“下官听说不久前云相护送柳相去了丹巴城,敢问柳相可有此事?”
柳柒咽下嘴里的青菜叶,不露声色道:“确有其事。”
那官员皱眉:“如果云相真和工布王有勾结,又岂会护送柳相去纳藏呢?这不是自掘坟墓嘛。”
另一人道:“不管他有没有私通蛮夷,总归无诏离京就够定他的罪了,我倒挺想知道陛下会如何贬黜他。”
三月十二,春闱最后一场考试。
在贡院待了六日,吃喝拉撒俱在一间几尺见方的小室里,许多考生都有些吃不消了,或癫或疯或晕厥,陆陆续续被抬走了近三成左右,留下来的士子无不胆战心惊。
入暮时,柳柒疲乏难当,来不及用晚膳便返回房中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阳春三月清寒之夜,他的身体却莫名发着热。柳柒胡乱扯开衣襟,掌心徐徐探了去。
盈握一物,时疾时徐,时轻时重。
半梦半醒间竟弄了满手的潮汗,屋内依稀有几分浅薄的奇香。
正这时,柳柒遽然清醒过来,他顾不上揩净掌心的秽物便急忙封住了自己的几处穴道,绸制亵衣早已被热汗浸透。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辉皎洁,如纱如幔,袅娜娉婷。
柳柒面色沉凝,眸中仿佛还残存着些许水色。
——体内的昆山玉碎蛊又复发了。
上一次蛊毒发作时,正是他和云时卿逃亡之际,如今云时卿被贬,而他则被关在贡院里监考。
夕妃慈说,研制出昆山玉碎蛊的那位祭祀如今正在朝中,若是将其寻出,自己的蛊或许还有解。
他不想和云时卿继续纠缠下去了,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也不能有这些事发生。
可是想要寻到那位祭司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的蛊毒已经发作,只能……
柳柒思绪烦乱,遂命人备了一桶浴汤,直到将满身燥意清洗干净适才重新入眠。
临近月中,春闱即将结束。
柳柒的精神日渐萎靡,几位同考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将坐镇考场的医官寻来,让其替柳柒把把脉,看看能否调理一二,柳柒深知这是蛊虫在作祟,便婉谢了众人的好意。
三月十四酉时,春闱大会结束。几位同考官将试卷一一清点妥善,而后上封落章,并由刑部与皇城司的人运出贡院。
柳柒离开贡院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疏懒地倚在轿内,对轿窗外的柳逢说道:“我身体抱恙,这两日闭门谢客,无论是谁前来拜访都勿要接待。”
身为主考官,春闱结束后势必会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虽未受贿,但总归是要避嫌的。
柳逢应道:“属下知道了。”
少顷,柳逢又道,“公子这几日在贡院里想是遭了不少罪,瞧着竟轻减了许多。”
柳柒无力地合上眼帘,淡声道:“无碍,眼下春闱结束,陛下准我们几位考官休沐两日,正好调理调理。”
他太过疲乏,体内蛊毒又煞是躁动,欲念频生,噬人心脉,没说上几句话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直到柳逢唤出“公子,我们到了”,他才迷朦地睁开眼。
汴京城的夜晚璀璨繁盛,汴河两岸尤盛。
柳柒掀开轿帘缓步走出,抬眼时不由一怔:“为何带我来此?”
云生结海楼伫立在夜色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江南水乡的气息。
柳逢垂首道:“承宣使大人担心您身体吃不消,特请您来此一叙,属下推脱不得,便擅作主张带公子过来了,还请公子恕罪。”
柳柒蹙眉:“哪位承宣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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