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您不要去!”
“不,我要去。”
“我、我……”
“怎么,你又要把我捉回某个地方关起来了?”
“小人不敢!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在江安县捉住了您,您、您……您总是想走!”
崔琬瞥了侍从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好笑,道:“因为我该走呀。”
侍从不说话了。
留在崔涤住处的士兵认得崔琬,走过来向他问礼,崔琬整了整衣袖,似乎又变成了平时衣着得体、心气平和的崔大人,对士兵点头回了礼。
他问士兵高平郡王是不是身在江陵郡城中,士兵一一回答他江陵的情况。崔涤的侍从拿着崔琬的行囊,无奈地叹了一声,不再多说一句话,跟在崔琬后面,陪他进了屋子。
崔琬让士兵帮自己找一个婢女来,然后从行囊中挑了一身衣袍,让婢女找金斗帮自己把衣袍熨烫平整。
崔琬换了熨烫好的衣服。
轻衣缓袍,佩琉璃珠,手持折扇——
没人能看出来他是个被扣住的人。
崔琬去拜见高平郡王,崔涤的侍从跟着他一起去见高平郡王,他跟在崔琬身后,崔琬只当他是自己的家仆,丝毫不再当他是崔涤的侍从。
赵弥在官署中操持事务,高平郡王亲自去城内查看施粥的棚子了。赵弥听说崔琬来了,派人去给高平郡王传信,让婢女请崔琬到水榭中等待高平郡王。
水榭外的池里种了白荷,荷花早已开败了,池里只剩下了出水很高的莲叶,叶子上残留着雨珠。
崔琬问婢女,为什么荷丛中几乎没有莲蓬,婢女说莲蓬被割下了,江陵郡内曾经缺粮,人们把莲子都摘下来吃了。
崔琬看了一眼婢女呈上的吃食,几枚栗子并一朵新鲜莲蓬。他剥开莲蓬,拈了一枚莲子放到口中。
莲子心苦。
江陵郡的人曾经吃过苦莲子么。
崔琬看着莲叶,大片大片莲叶挨挨挤挤生在池上,一池湿冷清香在秋寒中浮动。
极小的虫子在莲叶之间乱飞。
崔琬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思绪早已和那群乱飞的小虫一样了。
心乱。
崔琬等了不久,高平郡王就回了府中,郡王没穿戎装,穿了一身白麻丧服。高平郡王的发丝不知何时白了,颜色竟然与丧服相似,让崔琬愣怔了片刻。
雪衣霜发,郡王身着丧服,浑然不似俗世中人,身上又少了几分人气。
崔琬终于回过了神。
大行皇帝亡故,高平郡王在九月才得知消息,在九月才能为舅舅和一国之君守丧……崔琬在这时察觉出了困守江陵的“困”的含义。
真是困境。不通消息,被困城中,越来越绝望。
高平郡王身上有淡淡的冰片药粉味。崔琬在心里叹了一声,向郡王行叉手礼问安。
高平郡王的精神尚好,看不出颓气,他点了一下头还礼,对崔琬说:“伯玉竟然来了。”
郡王说话的声音听不疲惫,崔琬强撑着笑了一笑,眼睛微微眯起,说:“本不想来。清原好心,带了我来。”
“伯玉前几日住在哪里,今日是来江陵见清原的么?”
“我前几日在长江对岸的江安县,郡王猜得没错,我是来见清原的。也是来见一见郡王。众人和江陵郡莫名有些缘分,我听说侯君也在江陵,侯君不和郡王在一起么?”
“五岐兄的部下留在襄阳附近,他还有军务要处理,不曾久留在江陵,昨日回了襄阳。等襄阳和江陵安置好后,我们会在建业再见。五岐兄已经很久没回建业了。”
“啊,侯君是该回一趟建业了。大军在外,他要安抚军队,又要作战,忙碌起来的确难以顾及长江南岸的事情。不过……如果长久在外,难免会生出忠不见信、顺反见忤这样的事情,侯君回建业一趟,里外都会安心。”
“我在江陵太久……伯玉之前是在秋浦住了几个月么?伯玉一向可还安好?”
“是,我自三月后就一直住在秋浦了。没想到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多谢郡王相问,我向来一切都好。岂弟君子,民之父母——郡王守在江陵郡,劳苦功高,实在不易,崔琬代天下人向郡王问礼。”
“无功无过罢了,谁在江陵,都会这么做。唯一让人稍感安慰的是,我舅舅只是住在了秋浦,来的不是江陵。如果江表朝臣和我舅舅来了江陵,战事爆发……后果真不堪想象。”
“陛下后来不在建业,江表门阀有过。郡王,我代江表门阀向您赔罪。”
“伯玉一个人,怎么担得起一群人的过错呢。你既然住在秋浦,我舅舅……后来怎么样?你见过我舅舅么?你对我不必说假话。”
“我在秋浦时曾为陛下侍疾,陛下常常昏睡,极少说话,偶尔醒来,问及已故的公主、亲王,或姊妹兄弟,或外甥子侄,不能分别一众臣子。八月初六,陛下不思饮食,我和众臣在陛下的寝殿外长跪,为陛下祈福。断断续续长跪至初八日,夜中,禁苑灯火通明,亥时五刻,陛下说灯烛太亮,要宫人灭掉寝殿内的灯烛,好使自己入睡。亥时七刻,陛下安睡,在梦中重归九天。”
高平郡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舅舅走的时候不难受。”
“是在梦中。”
“但愿是好梦。我舅舅的梓宫已移回建业了。”
“是。”
“伯玉,我上次见我舅舅,是在建业的秋天,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陪我舅舅去了一趟大长公主的陵地,银杏落了一地,我舅舅那时的双腿有些水肿了,但是他一路走进了享殿,去看望自己的姑母。伯玉,为人子侄……下次换我去见我舅舅了。”
“郡王节哀。”
“伯玉,你觉得我该怎么看待现在还留在秋浦的那些人——你的祖父、父亲,你的叔伯、堂表兄弟们。诸卢、诸崔,江表门阀。”
“郡王,江表门阀有过。但我今天来,是来为一些人向郡王求情的。”
“你不必为自己求情,我不会迁怒于你。”
“不,我不为自己求情。”崔琬整了整衣服,撩起袍子恭敬地跪了下来,他是公卿子弟,以往除了必要之时,不曾向高平郡王行跪礼。
他说:“郡王,清原的兵符是我给他的。他问我如何拿到了调动宣州兵马的兵符,我说信陵君窃符救赵,我如今做信陵君了——郡王,我若做拿到了兵符的信陵君,还另有人做窃符的如姬。
“众人只记得信陵君,不记得如姬。清原怕我留在秋浦,会被录公下狱,所以一定要带我西来。他不知道,如果录公要追究这件事,会有人比我先下狱。
“郡王,我不过是一个文臣,您以为我真的能碰到兵符吗……我就算是想偷窃兵符,也碰不到这样东西。拿到兵符的事、在军中安排待命的副将的事,我都不敢居功。兵符是周紫麟从他父亲那里拿走的,他是大将军周春霖的亲儿子,是录公无比看重的亲外孙——他去做这件事,没有人会怀疑他。”
崔琬说着说着,感到了不忍。崔琬多次求见周春霖,可周春霖根本不愿见他。崔琬万万没有想到,周春霖不见他,周春霖的长子见了他。周紫麟把兵符给了崔琬,周紫麟说他会先负担住所有过错——但是崔琬不必告诉高平郡王或者任何人,他做了什么。其他人不必知道他周紫麟做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该这样做。
他只是知道,荆州一旦出事,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宣州了。然后是天下。
以秋浦为始,祸在天下。
崔琬再次想起了周紫麟——门阀子弟中,他曾经最不喜欢的周紫麟。卢仲容与崔琬是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卢仲容行事如春风春雨,崔琬向来好奇,为何卢仲容和周紫麟这对表兄弟,竟能相差如此之多:
周紫麟褊急倨傲,向来缺少贵族的优雅和缓风度,入朝为官,又不避浊务亲自问政,种种举动,不似清流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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