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柏央的影子。他是借尸还魂之人,做出柏央的神情、讲述柏央的过去,暂时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何谓“名”,而“我”又如何?
在日本国平城京,第五岐翻阅馆阁中的藏书,看到了日本国僧人所译的《弥兰陀王所问经》。在经文中,弥兰陀王从那先比丘问道。弥兰陀王问那先比丘何为名、何为我,那先比丘以车为喻,答:世上无我,名只是空名。
“车”只是一个空空的名字,并无实物,不过是由轮、轿诸物构成的东西,拆解掉轮、轿,并无“车”存在。“我”亦如此,不过是空名——名字不过是一个空名,“我”从来无有实在,不过是由肌、骨、肉、血构成之物,当肌肉骨血消融,乃知“我”本空空。
当第五岐以柏央的名字出现后,他不再认为名乃空空无实之物。名定义了一种相,而相意味着有所显现——无相之物无名,人不能见识与想象丝毫无相之物,因此不可认知无相之物,自然不能对其有所称呼。有所显现,即能被人所知,于是能被命名。名是一种约定与束缚。
名字自有实在的力量,并不只是一道空无的声音。他叫柏中水,于是他像柏中水一般蹙起眉头,似笑非笑。
名中自有“真”在,如同陀罗尼咒不只是一道空空的声音,名也不只是一道空空的声音,名如同咒一般,有束缚与定义之效力。
名中含有“真”的痕迹,而话中存在着虚妄的相。
人们有时候会把相当作真。有一个词,名叫“皮相”,人们知道皮囊是相。然而,原来……写下的文字也是相、说出的话也是相。禅僧曾说佛经如眼中金屑,虽宝终为病——写下的字只是字,是一种相,为相所迷惑,执着于字句,则不能见真。
第五岐用话说出柏央的过去,那在话中存活的过去只是隐隐透出了“真”的影子——他的话让崔琬感到疑惑,崔琬抓住细节不肯放手,将他的话信以为真,随后又将信将疑,始终不能确认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第五岐。
是谁。他确实是第五岐,或许也是一道以柏中水之名出现的幻影。
柏央轻飘飘地被命运拖入了无声的境地,在无人知晓时遭遇了死亡,屈身于棺木之中,肉身腐烂、生出蛆虫,以秽恶不净之态告别了世间。第五岐以一个名字,推迟了一个逝者在世间的消亡。
作者有话说:
①《碧岩录》:如斩一綟丝,一斩一切斩;如染一綟丝,一染一切染。
————
《真影3》:房将军常年蓄须,有人说这是为了遮掩下颌处的一道伤疤,而那道伤疤是房将军在大屏关外打仗时落下的——那时房将军还不是将军,是太叔将军麾下的中郎将。
房安世有伤疤,之前就写过的。
第161章 黄雀1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三月十一日,高平郡王请了朝假,没有去上朝。他虽然没去上朝,却还是要处理公务的,因此在午后径直从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的宅子去了西州城。
建业人知道了一件事:原来郡王喝醉了后,不喜欢住在自己家。听说郡王昨夜喝醉之后,非要去日本国使者西园寺红叶家中拜访,红叶没在家,但是郡王不肯走,硬是在红叶家住了一夜。
柏中水陪郡王在红叶家住了一夜。
傍晚时,崔琬从公署回了崔家,见到了柏中水,柏中水在等他。
崔琬说:“柏大人再次来访,崔家蓬荜生辉。”
柏中水说:“崔大人客气了。”
崔琬请柏中水到自己的院落中小座,二人在屋中落座后,他问柏中水:“柏大人有事?”
柏中水说:“崔大人关心我,前夜夜半来看望我的伤势,我十分感激。”
“诶,应当的。你我都是高门子弟,我们应当互相友爱。”
“那……”柏中水看向崔琬,问:“崔大人不妨说一说,刺伤我的人去了哪里吧?”
崔琬的神情僵了一下,问:“柏大人,这话怎么说?”
柏中水淡淡地笑了笑,说:“崔大人,二月十六日夜里,我与你下棋后,你就开始派人保护我了,不是吗?我感谢你的好意。”
崔琬处变不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了出去,然后说:“啊……原来柏大人知道,是崔某做得不够好了,崔某派去的人,笨手笨脚的,打扰了柏大人。”
崔琬派三个仆人监视了柏中水。他不但派人监视了柏中水,还曾在邀请柏中水来下棋前,在屋中贴过驱魔祛邪的符纸。符纸对柏中水毫无作用。
柏中水问:“崔大人可发现我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么?”
崔琬答:“未曾发现。”
“我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可是我的住处发生了不小的骚动。”柏中水说:“前夜崔大人匆匆去了高平郡王府,大概不是为了护着卢雅吧,是真的关心我。崔大人派去监视我的人,守在我的家宅之外,看到了刺客,崔大人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崔大人知道事情不是卢雅做的,你也知道刺客往哪边逃走了。”
崔琬顺着柏中水的话说:“往哪边逃走了呢?”
柏中水直说:“崔大人不敢轻易说出刺客去了哪里,因为刺客去了德邻里,似乎去了房大将军家中。”
崔琬抬了一下眉毛。
柏中水说:“崔大人,刺客既然能刺伤我,就能刺伤房将军。为了房将军的安全考虑,你是不是应当向官府说出你知道的消息?”
“柏大人,你有好棋艺。我和你在棋盘上下了一百多局棋,原来你不喜欢木头棋盘,更喜欢把建业当棋局。柏大人借阿雅的力,把我等门阀子弟扯进了你和房安世的私人恩怨里,我不知道你和房安世有什么私人恩怨,但你还想从我这里再借一把力,去打房安世。”
“我与房将军能有什么恩怨呢?我只是关心我朝的上将军罢了。”
崔琬说:“我不知道刺客去了哪里。”
柏中水说刺客“似乎去了房大将军家中”。房安世……其实崔琬知道刺客去了德邻里,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刺客会和房安世有关系。他在意这一点。
崔琬派去监视柏中水的三个人中,其中一人跟踪了刺伤柏中水的刺客,那刺客离开长公主的别业后,装作路人混到了人群中,一路向北走了。他的防备心很强,在走进枣花里时左右回顾,崔琬的人没敢继续跟上去。
枣花里东边是德邻里,西边是筼筜里,北边是天家的乐游苑,因此没设北坊门,只有东、西、南三个坊门。刺客从南坊门逃进了枣花里,崔琬的人猜测他不会原路返回,因此绕到枣花里东坊门外,等着他在宵禁前出来。
宵禁之后,坊门关闭,百姓无法再自由出行,刺客没有从东坊门出来。崔琬的人以为,刺客要么本就是枣花里的住户,不会走了;要么是从西坊门走了。他回了崔家,拿了崔琬父亲的名帖,另带两个人去了枣花里附近,在里坊外盯住了三个坊门。
刺客似乎受了伤,至少他的腿受了伤,走路有些奇怪。崔琬的人要他带来的两个人格外注意腿脚不方便的人。
夜中巡街的官差发现街上有人夜不归宿,举弓问他们身份,他们出示崔家的名帖,只说崔家丢了东西,于是官差只问了问需不需要帮忙捉贼,没再管其他的事情。
天色渐渐转明。鸡鸣之后,里坊中击鼓,枣花里打开了坊门。崔琬家的人守了一夜,终于发现刺客从西坊门中离开了枣花里,绕去了德邻里。
崔琬的人曾经在德邻里监视过柏中水——柏中水本来住在德邻里,三月之后才搬去了城东的长公主别业中——因此他熟悉德邻里的地形,知道德邻里中的住户通常只走东、南两个坊门。究其原因,房安世的宅邸占据了小半个德邻里,西坊门靠近他家,几乎成了他家的私门,渐渐就很少有住户再从西坊门出行了。
崔琬的人带人在德邻里东、南两个坊门外守了一夜。这次,没再看到刺客的身影。至少,刺客没有从东、南坊门离开德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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