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夷二年暂停科举取士制后,朝廷至今仍未恢复科举制。在乾佑九年的北方浩劫中,旧贵惨遭外族屠戮,武家儿郎大多战死,与许朝一同在北地生长起来的旧贵和武家元气大伤,而选拔的寒士的科举又被暂停——如今朝廷之中,有半数朝臣出自江表门阀世家。
许朝的命运里隐隐透出了被许朝终结的南朝王朝的影子。
陛下的亲妹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原来的寿昌公主、如今的延光长公主荀崇幻——不太喜欢江表门阀,也不想忍让江表门阀,她说自己是个北人,过不惯在南的生活。长公主不想见门阀子弟,也不必见他们,她带兵驻守在北扬州,为许朝守卫边境,很少回建业,因此也很少和他们打交道。
长公主手里有兵,江表门阀忌惮她。录公卢鸿烈提醒陛下防备自己的妹妹,陛下听完,第一次对自己的老师动了怒。陛下脾气很好,唯有一样,听不得别人说他荀家人不好。
陛下觉得自己愧对家人,尤其愧对妹妹。崇幻被废为庶人后,流放南方,被士兵押着穿过瘴气肆虐之地、遇到背叛许朝的暴民……崇幻带着她的孩子,一路吃尽了苦头,而他没能帮上分毫。他那时依旧住在长安的宅邸里,吃白玉粳米、穿绮罗华服,他太懦弱了,那时他只敢当一只被饲养在笼子里的鸟,为了活命,连出声都不敢。他不敢反抗自己的兄长,所以他委屈了自己的妹妹。
如果崇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崇幻回来了,陛下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上天给了他的弥补错误的机会,而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补偿自己的妹妹。现在他是皇帝,他拥有常人所没有的权力,如果他的妹妹想要什么,他要尽力满足。
陛下相信,如果当年被废的是他,而被囚禁在长安的是崇幻,崇幻一定会派兵护送他南下,一定会痛斥哥哥——不论这哥哥的脾气有多刚强.暴烈。小时候,陛下被长兄欺负了,只敢躲在母后怀里哭,崇幻虽然比陛下还小,胆子却比陛下大得多,为了为陛下讨回公道,一把扔了怀里常太后那条总是凶巴巴的小狗,让狗去咬长兄。
庄宗说崇幻是他最有脾气的孩子,庄宗说得没错,崇幻敢爱敢恨,她敢不顾天下人的眼光休掉自己的丈夫、她敢剃光自己的头发、她敢不要丈夫就生下子女,她甚至敢带兵跑到长安反抗自己的哥哥。崇幻和长兄哀太子不对脾气,这或许因为他们两个太像了,他们两个的个性都太强硬了,谁都不愿意让步。
陛下羡慕崇幻的强硬。有时他也痛恨自己的软弱,在这种对自己的厌恶和痛恨中,他为自己设下了一道底线,他可以退让,这退让到家人就要止步,一旦涉及到他的家人,他再也不会后退一步。他的孩子在南下后先后夭折,他发誓要护住自己剩下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的妹妹、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他的侄子……
年前,录公卢鸿烈说长公主在江北屯兵,陛下噎了卢鸿烈一句:“吾妹不屯兵,何人守边地?”边地……如今许朝东边的边地不在卢州了,许朝退到了淮河之南。建业位于长江南岸的南扬州,长公主带兵守在从淮河南岸到长江北岸之间的北扬州地区。
录公卢鸿烈觉得长公主不是一位端庄的长公主,对陛下进谏说:“长公主好养面首,恐怕……”陛下呵呵一笑,面上看不出来是否生气了,说:“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爱美色乃是人之常情。老师年有六十,家有三妾,人不讽刺老师的家事,朕亦不过问老师的家事。老师何不也放过朕的家事?”卢鸿烈很识趣,没再说下去。
卢鸿烈向陛下提起了长公主养男宠的事情,陛下没放在心上。随后又有人向陛下提起了长公主养男宠的事情,这次陛下稍稍将事情放在心上了:长公主的女儿荀泽晋回了建业,进宫见到舅舅之后,告诉舅舅,自己和母亲闹了别扭——母亲因为自己多看了她的男宠一眼,对自己生了气。
陛下安慰自己的外甥女说:“这事是你母亲有错,不该为一个外人和亲人生气。阿泽在建业住一阵,舅舅替你做主。你住久了,你母亲肯定要来建业看你,你们母亲有多深的感情呀,我不信你母亲从此就和你不说话了,你母亲如今有四个孩子,可她和我说,她最爱你这个女儿呢,你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
泽晋似乎有些心酸,对陛下说:“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怎么能为了一个男宠这样对我……”
陛下说:“阿泽不哭,你是好女郎,不轻易落泪。我明天就叫人去江北,把你母亲的小朋友叫来,让他在建业,当着舅舅的面,给你道歉、赔礼。你也不必再和你母亲生气,她养个宠物,你也体谅体谅她的辛苦。”
泽晋说:“我也知道母亲辛苦,她养个猫儿狗儿都好,可是她要男宠。”
陛下笑了笑,说:“那猫啊、狗啊哪有人有意思。喜欢好看的人、想要好看的人讨自己开心,那是人之常情。阿泽,人爱美色,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爱美色,这没什么羞耻的,你不要因为你母亲是女人,就在道德上指责你的母亲。和普通人不一样,你母亲是有权力的人……你大姨母曾和我说,如果一个有权力的女人有一天受到了指责,她应该是因为滥用权力而受到指责,不应该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就收到指责,这不公平。”
“舅舅也爱美色吗?可是我没见舅舅广纳后宫。”
“我有妻子呀,我有你舅母。你母亲又没有丈夫,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陛下有妻子,他也只想有一位妻子,不想再有其他人了。陛下这个人和“荒淫”丝毫沾不上边,陛下的后宫中只有一位皇后,再没有其他的人了,皇后是陛下的发妻。陛下与皇后的子嗣在南渡后相继去世,群臣建议陛下为社稷着想、纳妃绵延后嗣,陛下一直推脱说自己怀念庄宗,心情不好,不想纳妃。
纳妃,纳谁呢,纳江表门阀家的女儿吗?纳没有背景的寒人的女儿吗?陛下不够坚强,但是陛下知道一点,他不能让门阀在世家大族的身份外,再获得外戚的身份。他也不能有一位母亲的家族太过寒素的儿子——他会很可怜,他的出生意味着他将任人摆布。
陛下或许也爱美色,但是只限于爱,他并不想独占美色,他对泽晋说:“人哪有不爱美色的,你舅母曾和我开玩笑说:‘我后悔没有晚生十年、二十年,嫁给你的大外甥,他长得比你俊多了’,我和你舅母说:‘我还恨自己不是女儿身呢,不能嫁给我外甥那样的俊俏人。’你舅母说:‘夫君,我们一世还没过完,你怎么先和我当上情敌了呢。’我说:‘那还不是因为我姐姐的儿子太出挑了么。’”
泽晋被舅舅逗得直笑。
陛下说:“对了,阿泽,你要没事,也去看看你靖哥,他也在建业。你应该知道他年前做了些事,挨了一顿肉刑,他身体不好呢。他这孩子,心意太坚决,做了事要硬扛,我心疼他,可是我也得给群臣一个交待,所以罚了他。你看看他可好些了?”
泽晋点了点头。
泽晋回建业的第二天,就去了水目山下,看望了被找自己找回来的荀靖之。她知道她这位哥哥的确心意坚决,他有他自己的主意。她找到七哥荀靖之之后,荀靖之装了几天没事人,和她一起南下,没想到就在第四天夜里,趁所有人都不注意,他独自拽了一匹马,单身打马北上,不顾危险,逆着难民大潮去了洛阳。
泽晋是在下午去的荀靖之的府邸,他拜访荀靖之的时候,荀靖之的府邸里有其他客人在。府邸中白梅盛放,隔着梅枝,有人问泽晋:“这梅花开得好吧?”
说话的人是个男子,他的声音很好听,嗓音有些低沉,令人想起春天的夜晚。
泽晋身边的婢女说:“好大的胆子,你是谁?”
泽晋觉得说话的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那男子从花枝后面走了出来,头上还沾着花瓣,他浑不在意地笑着说:“我是谁,唉,我是翁主不肯娶进门的丈夫。”
泽晋也笑了笑,原来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录公卢鸿烈的孙子卢仲容。泽晋在和卢仲容拜过堂之后,当天夜里就走了。她愿意陪在母亲身边,因此长住江北,平时并不过问自己丈夫的事情,而卢仲容也不来烦她——在互不打扰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倒是很有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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