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了。”
“他……他可能是在胡说。”
“我剖开他的肚子,是因为他嘲笑我救不回第五岐了,他吞下了第五岐的佛珠。一颗多伽罗木佛珠。”荀靖之抬眸看了崔琬一眼,双目如不起波澜的幽深古井,他说:“我拿回了那颗佛珠。”
崔琬听荀靖之亲口说出鲜血淋漓的真相,久久震撼,没再开口。
荀靖之有些冷淡地说:“伯玉兄怕我了?”
“不,我崔琬不知道什么是怕。”崔琬抬起头,说:“郡王,您不把我当朋友,也不必把我当朋友,我只想给您带来一场热闹。郡王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吧,您需要换一换心境。”
荀靖之说:“你对清原很上心,答应他的事情,一定会做。”
“所谓好友,不就是这样么,所以我懂得您的心境。”崔琬说:“您也不必以为我丝毫不关心您,有一些事情,我此生都会记得。一个在佛寺久坐的雨夜,有人温酒、有人杀人,我不叫您郡王……那样一个紧张又懒散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久久留存,仿佛占据了一年的重量,那记忆丝毫不曾随着时间而消逝,历久而弥新。”
六欲泡影一时尽,那夜崔琬说泡、说影。大乘十喻,世间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记忆历久而弥新。可是水泡易碎,影复散去,除了一首诗,他们在那夜到底留下了什么……最终那首诗也会消散。
荀靖之说:“伯玉兄觉得我变了吗?昙姐说我变了很多。”
崔琬说:“郡王觉得我变了吗?”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可见我变了,你叫我郡王。”他说:“伯玉兄,多谢你的美意,今夜请不要嫌我的府邸不够华丽,留在这里吧。梅花这花啊,一瓣一瓣的落,我遇见第五岐时,也是这样一个二月。”
宣德郡城內,三雪街上的白梅树还活着吗?
人还活着吗?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②
宣德城内如今有的是百姓,还是尸群。
那许朝崛起之地,那片关东大地、那被笼统地称为“北方”的地方,如今怎么样了。
荀靖之忽然觉得有一双冷眼在暗中窥视一切,那目光如此冰冷,令他在瞬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那是尸群的目光,被困在北方的尸群的目光。南方一片祥和,他的府邸宛如净土,白龙涎香在香炉中缓缓燃烧,香气弥漫在屋中,屋外的花瓣不时随风坠落,堆积在地,宛如白雪。
可是他感受到了尸群的目光,那种近乎死者的执拗目光在北方等待他。祥和只是一种假象。他记得第五岐的死,他不会忘记北方发生过什么,他会永远记得堆叠的尸体、腐臭的尸体、暗黑色的血迹……
荀靖之问崔琬:“伯玉兄记得韦衡吗?”
崔琬面色不变,说:“当然记得。”
“韦衡曾问我,尸群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尸群就是尸群。伯玉兄觉得呢?”
“尸群是应当予以消灭之物。”
“是‘物’吗?”
“反正不是人。”
“不是人,的确不是,因为尸群不像人群那样自相残杀。我掐死了我外祖的弟弟,他在我手里变得僵硬。”
“郡王,这不是您的错。”
“崔大人,”荀靖之忽然这样叫了崔琬一声,他说:“我们都想得太少了。”
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想得太少了。
崔琬不知道荀靖之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婢女告诉荀靖之,他的表妹泽晋来拜访他了。
荀靖之没有再把和尸群有关的话说下去。
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如果他们不再看向北方,对一切不闻不问,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变成狂尸。他想说他预感到了一种与尸群的出现息息相关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
②《南史》
第130章 雅集3
第三夜之宴
妙娘第三次来高平郡王的府邸过夜时,屋中依旧只有她和郡王。屋外多了许多人。
白梅树下摆了几扇屏风,又设了绛纱帐,惠娘和其他几位乐伎在一扇屏风后休息,崔琬等人在绛纱帐下坐着。
白梅开得很旺盛。或许是因为树下放了炭盆,花儿也不再怕寒,在夜里显得格外精神。
崔琬让人请了崔涤来。卢家公子卢仲容邀妻子永平翁主泽晋与自己同坐。荀靖之派人去请裴昙,裴昙和丈夫周鸾一起来了。
荀靖之见过周鸾几次,和哥哥周紫麟不一样,周鸾是个很和气的人。周鸾身子骨弱,他也知道自己身子骨弱,所以他才会这样和气,他轻易不生气:气大伤身,一旦生了气,那受罪可是他自己的身子。
周鸾这几年只被气到过一次。周鸾成亲后,不想住在周家了,其实他早就不想住在周家了,他哥哥虽然总在家护着他,可他觉得不自由,他想出去住——周紫麟觉得弟弟生出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因为婚后裴昙在暗中挑拨了他们兄弟的感情,于是去质问裴昙,裴昙说自己不屑于挑拨他们兄弟的感情,她也不喜欢周紫麟的宝贝弟弟,周紫麟给了裴昙一耳光。周鸾听说自己的哥哥打了自己的妻子,呕出了一口血。
最后,周紫麟让步,任由弟弟搬出了周家,另立门户。
周鸾搬出了周家在建业的宅邸,不过,裴昙没和周鸾一起住,裴昙和荀靖之一起去了郢州。
周鸾不介意裴昙不和他一起住。裴昙离开建业时,周鸾去送裴昙,他并不避讳一旁的荀靖之,在江边客客气气地对裴昙说:“昙姐高兴就好。昙姐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在,记得我愿意让昙姐高兴,这就够了。”周鸾说自己需要一位高贵的妻子,裴昙嫁给他就够了,剩下的事情,他一概不管——至于流言,他直接堵上耳朵,他连听都懒得听。
荀靖之知道周鸾为人不坏。周鸾坐在绛纱帐底下,身侧烛光亮着,风一吹,绛纱帐鼓起来,烛光将红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看着好像一位新郎。
新郎……荀靖之曾和裴昙提起婚姻之事。
荀靖之出任郢州刺史时,督郢、朗、吉三州军事,他有许多不会的事情,可是到了那种境地中,不会也学会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军中幕府,裴昙的表弟陈椿年就在他的军幕中任职。
陈椿年的夫人曾带着孩子来郢州看陈椿年,三四岁的小孩并不怕生,看见荀靖之,奶声奶气地叫荀靖之“郡王”,因为荀靖之长得好看,向荀靖之伸手要他抱自己。荀靖之抱了抱她,逗她玩了一下午。
裴昙见荀靖之和小孩子玩,对荀靖之说,一个人未免寂寞,问他想不想成亲。荀靖之说:昙姐觉得我不是坏人,可是一个男子不是坏人,不一定不是坏丈夫。他问裴昙嫁人之后,感觉可好?
裴昙回答说:说不上好。她说荀靖之说得有道理,自己不该为男子着想,又把一个女子推进成亲的坑中。裴昙不厌恶周鸾,周鸾也不是坏人,可是裴昙过得并不高兴。
她自成亲那日就开始害怕,她说自己成亲那日,看见到处都是红色,绣着金线、闪着金光的红色——她看周鸾也是红色的。成亲那天夜里,裴昙躲在红色的盖头后面,在房间里等周鸾进来,人们守在洞房外,等着看热闹。周鸾推开门进了屋子,裴昙紧紧攥着衣角,十分紧张。
周鸾挑起了裴昙的盖头,裴昙很害怕——周鸾毕竟是个男人,但是周鸾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做。
其实裴昙没讲,周鸾那时不只笑了,他那天笑着说:“昙姐很美,有这样的妻子,我很高兴。”说完随手就把应该燃烧一夜的龙凤蜡烛掐灭了。
龙凤蜡烛应该燃烧一夜,烧尽的蜡烛有着美好的寓意,意味着这对新人要从头走到尾、共度一生。可是周鸾并不在乎,他把蜡烛掐灭了。他说:“昙姐,早些休息吧。我身子不好,不让他们闹,也经不得他们闹。”——他对裴昙很客气,把床留给裴昙,自己抱着被子在长榻上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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