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朝在筹备一场大战。北方不止有尸疫,还有外族,南北的细作互相渗透,许朝举国动兵,外族一定会知道——许朝不能将战事的准备时间拖延得太久,时间拖延得越久,外族就越有准备袭击许朝的时间。
九月,到时候许朝的北伐大军面对的到底会是什么人呢,是活人,还是不死不活之人,抑或两者皆有?
当战争开始,似乎连长江南岸的建业都会显得更加危险。
崔琬已经提前离开了建业,离开之前,他整理出了五大箱行李和三箱子书,他的行李很多,陆路不好运输,所以他决定轻装简行,和自己的行李分开走:他的几个家仆会带着行李在建业乘船,沿长江东下,然后走东海海路南下,把东西运到越州。
崔琬没带什么行李,荀靖之也没什么行李,他们向南赶路,走得不算慢。舟车劳顿,荀靖之计划在东苕郡住上两晚,然后再进入越州。六月初六,众人到达了东苕,洗去一身风尘,先休息了一夜。
今日和明日不用再赶路了。
季夏六月乃是溽暑之月,越向南走,潮气越重。天气湿热,第五岐在东苕郡官署中住下后不久,就去沐浴了,沐浴之后能暂时得一些清爽。
荀靖之是和第五岐一起进的官署的客舍,他还没坐下,就被郡守拉走了,郡守要请他喝酒。荀靖之陪东苕郡郡守小坐了一会儿,推辞之后,把崔琬留给了郡守,自己先回了住处。
东苕郡郡守留下了婢女照顾客人,两个穿红色薄衫的婢女被留在了第五岐住的屋子中,她们站在前屋里,一人抱着孔雀扇子站在屏风前——第五岐在屏风后的后屋中休息,他不用人扇扇子,她只好无聊地站着,像雕像一般立在原地;一人是侍香的,香静静燃着,她也不能随意走动,于是呆呆地站在抱扇子的婢女对面。
屋外传来脚步声,不拿扇子的婢女偷偷捂着嘴打了个小哈欠,睁大眼睛醒了醒神,继续站着。门是开着的,有人象征性敲了敲门框,示意有人来了,婢女问来人是谁,门外的人说:“荀靖之。”
荀靖之问:“我方便进来吗?”
第五岐说:“方便。”
荀靖之进了屋子,屋中的婢女向他行礼,一个婢女偷偷看他的模样。荀靖之让婢女退下去休息,抱扇子的婢女说:“郡王,我家大人说了,要让客人宾至如归。郡王有事要用人,那怎么办?”
荀靖之说:“我自己有仆婢,我叫他们来就好。请娘子为我备上热水,我想沐浴,此后娘子就去休息吧。”
两个婢女听完答“是”,退出屋子,关上屋门后走了。
第五岐在屏风后说:“奉玄来后面休息吧,屏风后面凉快。”
荀靖之走到屏风后,看到屏风后立着一个白瓷缸,缸里放着一座雕好的小冰山。他这才知道了为什么两个婢女都在屏风附近站着,凉意从冰块上滚下来,向四周发散,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黏腻热意。
第五岐洗过澡后,在竹榻上坐着看书。他在沐浴时洗了头发,头发散着,已经差不多干了,他看见荀靖之走过来,拿了一根簪子把头发绾了起来。
荀靖之走到第五岐身边,从他颈后轻轻拽了一下他的后衣领。第五岐的一些细软的发丝没有被绾起来,垂落在后颈上,被衣领遮住,隐没在了衣服之下。
人的脖颈是很好看的,人在做回眸的动作时好看,原因之一在于这个动作与脖颈有关。东苕郡郡守请荀靖之饮酒时,女歌人唱:“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①”。
荀靖之一杯酒都没喝,他平时不爱喝酒。但是他想起来女歌人劝酒时唱的“云发”这个词了。雪肤云发,明眸善睐……
小时候他听太极宫中的歌人唱曲子词,歌词也要唱雪肤云发,雪肤云发姑射仙子、流转目如星……
荀靖之在第五岐的后颈上拨了两下,把他坠落的发丝绾了起来,第五岐觉得痒,捉住了荀靖之的手。
荀靖之不说话,抽回手,摸了摸第五岐的头发。
荀靖之身上有酒气,第五岐问:“奉玄喝酒了?”
荀靖之说:“好哥哥,我没喝。”
第五岐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
荀靖之坐到第五岐对面,说:“五岐兄。”
“嗯。”
“我呀,我真的没喝酒,就是和郡守说了几句话。我真希望明天一睁眼,就是十年之后了。我不怕自己老了,我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都在北方了。仗打完了,我舅舅在长安做皇帝……我还去卢州,我们两个在卢州跑马。六月,南方的稻子还在生长,北方的麦子熟了,我会看见好多好多麦子,长在麦田里,国富民安,人人丰衣足食。”
荀靖之说话时,忽然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喝过酒了,他迷恋一段幻象,情绪沉沉。沉,他和第五岐还不到分别的时候,但是他感受到了压下来的沉重感,在独自和东苕郡郡守应酬时,他察觉到,他会先和第五岐不再见面,然后是和谁不再见面呢——后续就要开战了,他在卢州学到的一件事是,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在和平之时,诸事还算可控,但战争开始,事情就总是会出乎意料。
荀靖之在离开建业时没有感受到多么强烈的分别的情绪,但是他在南下时,慢慢察觉到了离别的感受。一点一点,战争的分量压了下来,他们必须打一场仗、三场、十场……他们必须向北方进攻。
最初,他对战事感受只是他会和第五岐分别一段时间,随着他往南走,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现实,他忽然感受到了恐慌,卢州的几场战事在他的心里烙下了痕迹,如今这些痕迹开始显现了。
会有人回不来。
他在离开建业时,和谁见的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赵茂、曹霸会一直在建业吧——曹霸的儿子还不到一岁,荀靖之觉得让曹霸守在石头城,离家近一些,可以经常回建业的家中看看,倒也很好。
最后一面……希望他和谁都不是最后一次见。
第五岐接下来的话将荀靖之从不高的情绪里拉了回来,他说:“奉玄,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养一头小羊吧,或者养一条小狗。杏子熟透了,一熟就熟了太多,掉了一地,没人去捡,捡都捡不过来,堆在地上有了酒的香味。我们两个带小羊出门,小羊吃地上的野杏,我们把杏仁捡起来,能捡一大筐。”
荀靖之说:“捡杏仁做什么?”
第五岐说:“磨成杏露。”
荀靖之笑了笑,“嗯”了一声,他说:“好,我等着那一天。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们已经回到北边了,我们也找到贺兰奢为他重新安葬了。泽晋的孩子已经大了,能跑能跳,叫我‘舅舅’……我会告诉她,五岐兄也是‘舅舅’。我希望我哥哥也有了孩子,他叫我‘叔父’。”
提起舅舅、叔父这样的称呼时,荀靖之猛然发现,好像没人会叫第五岐“舅舅”或“叔父”了。第五家殉国,安德杨家留在长安生死未卜……族中大约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当荀靖之还是“奉玄”时,第五岐有母亲、叔父、外祖父、外祖母,荀靖之有时候会羡慕他有家人。如今情况调转。
世事过于残忍,不看倒是没什么,一但细看……
细看,能看见什么?卢州冬天里的某一条河,河面上结冰,又落了雪,干干净净的,然而往下仔细一看,冰层下面满是尸体,河水也为之变色。
好厚的血迹。
第五岐说:“奉玄,有些话说了似乎有些太重,但是有时候,我确实觉得:我只有你了。我当佛门上人的学生,但我不会出家,佛门为人指路,我的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②’他说的是对的,但是那不意味着佛门的路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愿意脱俗,我有父母、有家人,母亲教我做人要有情义,我渴望情义……年岁渐长,世事变幻,我没有了父母家人,在日本国,我曾想过出家,就像我师弟曾经想过的那样,但我放不下。我依旧愿意与佛门结下善缘,也只愿意结下善缘,我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当我行路时,我遇见了你,你是和我比肩而立的人,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会扶持着走下去的,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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