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委婉,但梁烨何止是操之过急,梁烨这一年干得事情甚至能抵他过去浑浑噩噩二十年,“陛下掌权想大施拳脚无可厚非,但物极必反,长此以往恐怕——”
崔琦看着梁烨脸上愈发灿烂的笑容止住了话,“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
梁烨这种聪明人,原本不必说得这么明白,因为他和梁寰的关系,他也不想冒着个头,但内阁的重臣几乎是一个个轮番上着劝谏,反而让梁烨变本加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推着崔琦来劝。
实在是不劝不行,这样下去不仅容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且原本就是没必要的事情,满目疮痍的大梁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细水长流,而不是烈火烹油,杀戮不休。
梁烨转头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马上就是除夕了。”
没来由的,崔琦心里忽然重重一跳,梁寰都抹了眼泪,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门口去看雪,奶声奶气地说:“大雪,阿叔答应给阿寰堆雪人。”
电光火石间,崔琦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愕然地看向梁烨,“陛下?”
他原本以为梁烨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放权,是想让他和百里承安带着楚庚刘宾白等一众新臣平衡朝中剩余老臣的势力,新老相抗,才能安稳,但如果再往深里想,梁烨给他的权力远远超过了曾经的王滇,他也许不是在放权,而是在……移权。
梁烨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雪,冲他笑:“十六兄,朕记得有一年除夕前夜,朕去御花园玩,你给了朕一碟子糕点吃。”
崔琦垂下眼睛淡淡道:“臣不记得了。”
“朕记性不好,但却记得那糕点的滋味,朕饿了好几天,差点把自己给噎死。”梁烨道:“你给朕拍背,还让朕慢点吃。”
崔琦沉默不语。
“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你,说是恶疾难愈,死了。”梁烨眉梢微动,“你自小便生得好看,人又好,也难怪……招人喜欢。”
不然王滇怎么会一口一个十六兄叫得如此亲昵,大概跟他一样,记得那碟子糕点的滋味。
梁寰抓了片雪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递给崔琦看,但掌心里只剩了一点水渍,他红着眼睛愣了半晌,又跑到外面去抓,来回了好几次,小脸冻得通红,还是没能将好看的雪花抓到,郁闷地垂着脑袋,崔琦拿过他冰凉的小手给他擦了擦,于是他又很快地开心起来。
梁烨和崔琦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小孩来回跑着抓雪玩,梁寰终于学聪明了,自己攥了个小雪团子,拿着等了好久,才接到了片漂亮的雪花,哒哒跑着拿来给崔琦看,崔琦嗯了一声,他又纠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动了梁烨面前,“梁烨,花。”
梁烨看着已经被暖意熏化的雪花嗤笑了一声,“小蠢货。”
梁寰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慢吞吞地观察了他许久,蹲下来将雪团子放在他脚边,又用湿漉漉的小手去掏袖子,掏出来一颗糖放在了梁烨的膝盖上。
梁烨挑眉看着他。
梁寰站起来,绷着小脸鼓了许久的气,才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梁烨,阿叔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们都说阿叔去了很远的地方,要我等好久。”
崔琦脸色一变,刚要喝止他,就被梁烨抬手制止。
“你想他了?”梁烨拿起那颗糖问。
“嗯。”梁寰以为他接受了糖就答应了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叔说话不算话,我回大都的时候他也没有来接我,给我讲的故事也还没有讲完,我想他回来多跟他要几颗糖。”
这样自己就不会再继续生阿叔的气啦。
“他给你讲的什么故事?”梁烨剥开了糖纸,看着里面有些化了的糖,扔进了嘴里。
“好多好多年以后的故事。”梁寰认真道:“有高高的楼,会飞的大鸟,还有都能吃饱饭的百姓,我还没有听完。”
梁烨轻笑了一声,将嘴里的糖咬得咯吱作响,舌根满是苦涩。
他弹了弹梁寰的小发包,眯起眼睛道:“你阿叔无利不起早,等哪天你将华东郡打下来金矿全送他,他就回来给你继续讲故事。”
“真哒?”梁寰眼睛一亮。
“嗯。”梁烨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小兔子,今年除夕,十九叔送你份大礼。”
梁寰被他捏得流出了口水,含糊不清道:“梁烨,不能骗人。”
“朕是皇帝,从来不骗人。”梁烨轻笑了一声。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崔琦的心彻底沉入了冰里。
北梁安定十九年,隆冬,除夕夜。
被梁烨奴役良久的朝臣终于在晌午停了朝,晚上又赶紧换上喜庆的衣服马不停蹄地赶来宫宴。
整个皇宫被装点得热烈喜庆灯火通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愉快的气息,自天黑了爆竹声和烟花就没停过,仿佛铆足了劲要将大梁这几十年晦暗无明的阴霾彻底驱散。
辛苦了一年的百官终于感到了作为朝臣的尊严,流水般的珍馐佳肴接连而至,琴弦鼓乐无停歇,舞姬踩着鼓点翩翩起舞,大殿外地烟花绚烂地绽放,照亮了热闹繁华的大都,也照亮了北梁的万家灯火。
这个历经磨难的王朝终于苦尽甘来回归了原本的命运,将倾的大厦被暴虐疯癫的帝王沉默地扛起,又以铁血手腕肃清了毒瘤,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尽管离安居乐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起码住在里面的人终于能吃上了饭,勉强混个温饱。
子时将至,黎明的太阳终将升起。
在满殿期待的目光和乐声里,他们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帝王。
大太监云福穿着火红的新衣服跑进了议事大殿,高亢仓惶的声音盖过了所有。
“陛下——驾崩了!”
喧闹的大殿倏然一静。
云福木然四望,高声泣喝:“陛下——驾崩了!”
嘭!
大都上空绽放出了一朵最绚丽的烟花,无数长明灯纷涌而升起,将漆黑的苍穹照得宛如白昼。
仿佛在热烈欢送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在满大都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北梁皇帝梁烨走完了他命途多舛又极其短暂的一生。
北梁安定十九年,除夕,帝梁烨驾崩,谥武昭,时年二十七,诸臣遵遗诏立太子梁寰为帝,摄政王崔琦,太傅百里承安共辅之,改年号元兴。
后世对武昭帝此人争议颇大,乃至质疑他的谥号徳不配位,武昭帝在位期间,整个北梁民不聊生,兵乱四起,但又的确是武昭帝力挽狂澜救大厦于将倾。
他以铁血手腕肃清了北梁沉积多年的世家之祸,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为元兴朝北梁的崛起奠定了最初的基石,安定朝末期涌现出无数能臣良将,元兴初期的北梁六杰和后世争相传颂赞扬的三朝女相百里承安皆由他提携,但他本人却暴虐无常,多疑猜忌,被无数文人学士安上暴君之名,野史更是将这位帝王和昙花一现的丹阳王之间的私情描写得荒诞不堪,毁誉参半之下,也逐渐无人在意。
厚重的史书轻飘飘地翻过一页,连带着翻过了安定朝晦暗的腥风血雨,迎来了北梁元兴朝的辉煌明朗,从华东郡收复开始,那才是人们争相传颂津津乐道的盛世。
武昭帝短暂的生平尘埃落定成寥寥数行文字,湮没在了无数杰出闻名的帝王将相之中。
只偶尔被人翻起,不知是谁野史看多了在这个疯子旁边批注了两行小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全占了。
第188章 不经
“我做了一个混乱、荒诞的梦。”
惨白的墙面, 冰冷的办公桌,还有透过百叶窗斜斜照进来的残阳,窗台上艳丽的花瓣随着风轻轻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海棠香味。
“在梦里, 我叫梁烨。”
徐吾看着桌子对面西装革履的青年, 推了推眼镜。
对方眉眼生得极俊,修养也极好, 声音温和气质儒雅, 仿佛从哪个财经杂志上扣下来的青年才俊,他语气平缓冷静,叙述得也十分条理,逻辑通顺, 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实在让人很难将他和病例上的诊断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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