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滇接了长利递上来的信,边走边拆,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逐渐凝重。
厅堂中等着他的许修德崔琦等人朝他看了过来,王滇将信递了出去。
薄薄一张信纸在几人手中传阅,楚庚年轻,大惊失色,许修德拿着信纸的胖手微微颤抖,“魏万林叛变,紫雁城十万北军被坑杀……魏万林他怎么敢!?”
“魏万林性贪。”崔琦淡淡道。
“他再贪也不能叛国啊!我这么贪我都——”许修德脸上的肉在颤抖,猛地止住了话头,讪讪的冲王滇笑了一下,“我自是清正廉洁之典范,这魏万林当真罪该万死!”
楚庚焦急道:“紫雁城在大都正北,河道四通八达可直通大梁,幸而如今隆冬,北面河水结冰,若入了春冰化,楼烦人便可沿河而下直抵大都,梁国危矣。”
文玉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向王滇。
在王滇的印象中,魏万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又忠心耿耿的形象,毕竟之前十载山遇刺,魏万林中箭之后拼死护他突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此人忠厚老实,不然梁烨也不会放心将北军交给他。
然而最难测是人心,转头魏万林就叛了国,十万将士惨死在自家统帅和敌人手中。
这样一来他们之前和赵国谈的合作又不知会添多少变数。
“陛下御驾亲征……”许修德虽油滑贪婪,但到底是老臣,深知其中利害,“朝中竟无将可用!”
梁烨接手过来的烂摊子里,竟挑不出个能打的,焦文柏要镇守南方,有他在威慑着南赵和东辰,起码东辰不敢贸然在梁国东南出手,焦炎带兵护卫大都,再往北却是不妥,父子两个一南一北,就算他们无意,梁烨也得掂量掂量这天下怕不是要改姓焦。
虽说用人不疑,但王滇站到梁烨的角度,竟觉得他这样做也无可指摘,他甚至明白梁烨也需要用这一仗来打出个名头,震慑朝野上下,将位子坐得更稳。
但他面对的是楼烦和东辰两国联兵,自己又从没带兵打过仗,外加上他出征前立太子的举动,王滇心里给他狠狠捏了把汗。
梁烨这粗暴的行事作风从来没改变过,有利可图就敢拼死一搏,压根就没犹豫不决这个流程。
这般决绝独断,当皇帝很合适,但是作为恋人,王滇很想捶他。
“仲清,咱们如今得尽快赶回梁国才是。”楚庚开口道:“我们何时出发?”
“对啊,我们是不是得赶紧走了?”许修德也等着王滇拿主意。
王滇捏了捏空荡荡的信封,没应声。
在他的计划中,两年之内他并不打算回梁国的,他需要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他也有办法和梁烨纠缠下这两年,毕竟梁国就是栓住梁烨最牢固的铁链。
然而现在局势危急,梁烨除了信上寥寥几句话再无只言片语送到,似乎就是在明晃晃地问他,你来是不来?
是罕见的“尊重”,也是赤裸裸的“阳谋”。
于公于私,王滇都不想回去,虽然嘴上跟赵岐说得情真意切,也亲眼见过民生凋敝,但从根本上他对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没有多少共情,是会难过和触动,也只是浮于表面,哪怕和梁烨山盟海誓——且不说还没到这份上——他也不想因为对方放弃自身利益。
一个骨子里就刻满了凉薄自私的商人,从头到尾都高高在上轻视着这个世界和世界之下的所有人。
包括梁烨。
梁烨御驾亲征生死难料,北梁也危在旦夕,王滇能说服南赵出兵相助已是仁至义尽,他该及时抽身,另行下注,然后再想办法将梁烨收入囊中,或者更明智一些,适当地往梁国这烂摊子上添柴加火,更完美地将梁烨从皇帝这个身份里剥离出来,彻底变成自己的。
成王败寇,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梁烨这边,他应该作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
王滇这样想着,平静地对上楚庚等人急躁又殷切的目光,下意识地将那信封折了一下。
“许大人,楚小友。”崔琦看了王滇一眼,出声道:“王大人想必还有其他要事。”
“哦,对对对,瞧下官给急糊涂了。”许修德讪讪笑道:“陛下看重王大人,自然有其他要务在身,既然咱们云水共治的任务也解决了,不如咱们先行启程回大都?”
崔琦点了点头。
楚庚却知道王滇压根没有什么要务,大为不解地看着他,“仲清?”
王滇扯了扯嘴角,对楚庚道:“意远,我可为你写封举荐信,待你到了大都,带着信去找祁明祁乐弘。”
楚庚忽然站起身,“王仲清!如今家国危难,你难道想置身事外吗!?”
王滇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等开口,许修德便出来打圆场,拽住激动地楚庚,“哎,楚小友,你太激动了,王大人何时说过要置身事外,你之前未在朝堂可能不清楚,陛下与王大人那可是情谊深重,情同手足,王大人肯定有要务不方便透露……”
楚庚狐疑地看着王滇。
不得不说,许修德这种人虽然不讨喜擅长搅混水,但有时候正需要这种圆滑通融的人,一场风波三言两语就被消弭于无形。
几人离开时,庆沧县下起了雨,惊雷四起,风起云涌。
许修德上车前看着天哎哟了一声,“正月里就惊雷暴雨的……”
王滇撑着伞目送几辆马车和侍卫缓缓离开,雨打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潮湿的寒气直侵骨髓,玉色的锦袍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一片。
“公子,他们已经走远了,回府吧。”长盈撑着伞站在他身后道。
王滇没动,依旧远远地望着北面阴沉的天,说话间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像是在问他,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闻宗已死,皇帝亲征,太子年幼,大都必乱……他怎么敢?”
长盈对政事一窍不通,只道:“许是梁帝另有打算。”
“他的对手是虞破虏。”王滇的声音带着置身事外的残酷,“虞破虏是军事天才,他不是,更没读过什么兵书,上过战场,带着群乌合之众,大后方千疮百孔,粮库里的粮食都快要见底,他如何打?”
长盈实在接不了这话,只能沉默地站着。
王滇攥紧了木质的伞柄,淡淡收回了目光,撑着伞转身踏上了台阶。
厚重的雨幕让他挺拔的背影看起来模糊又凉薄。
“必败之局,正合我意。”
他要的是梁烨,不是皇帝,更不是北梁。
朱红的大门在暴雨中缓慢又坚定地阖上,隔绝了漫天凄冷冬雨。
第119章 私事
梁烨给他的面具需要三天换一次胶, 王滇生性谨慎,通常无人时也会戴着,只有换胶时才会摘了面具透透气。
他摸着脖颈间那点细微的凸起, 然后将整张面具撕了下来, 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该如何做已经非常清楚, 不过是用些良心来换。
如果回了大都,北梁侥幸赢了, 梁烨更不会放他, 若北梁输了,梁烨也不会让他独活,只要回大都,无论输赢, 对他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留在南赵, 静待时机把梁烨从战场上弄下来,然后带着人远走高飞。
或许这对梁烨而言有些残忍,但梁烨想将他囚于深宫时也没考虑过他的意愿。
王滇冷漠地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脸上也露出了个阴沉的笑, 烛火摇曳下, 镜中人的笑意忽然一顿, 目光落在了自己颈间的拧缠而起的金线上,看着有些模糊的黑色沾在了线上。
镜子里看不清楚, 王滇只当是不小心沾了什么脏东西, 他同梁烨之前做的时候疯狂又荒唐, 大概率是血。
王滇有轻微的洁癖, 虽然大部分时候这点洁癖可有可无, 但是当人心情不好尤其是闲着的时候, 这点洁癖就会被放大,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打成死结的金线给解开,正纳闷什么时候他给这结绑得这般紧,就看清了金线上的脏东西——
是头发。
缝里衣的线很细,王滇是双根拧起来串的这枚铜钱,但是现在这双根金线里缠进去了细细的一缕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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