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生财”,他写“监督”,若是出题人的思路并未与他一致,而是只想看考生答自我约束相关,那他毫无疑问跑题了。
可……若真的是呢?
据齐景瑜所写的信里来看,这一回这件事涉及的人相当之广,哪怕到了现在,风波仍然没有过去。
想到这里,宁颂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就是联考的坏处了。
不明白考官的性格和意图,也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答卷。
如果换作是郑夫子来出题,他完全不必纠结这么多。
毫无疑问,郑夫子就是想要学子答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套。
由于策论的纠结,宁颂没有第一时间写这道题,而是用很快的速度将经义题和作诗题答完。
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内他的试帖诗练得太多,以至于此次题目竟然是他做过的。
题目要求他赋得“月过楼台桂子清”,得“清”字,他将题目的关键字拆分,用到了首联和次联。
“月下楼台迥,氤氲一汽清。蟾光方转过,桂树已敷荣。”
不论这首诗水平如何,在“破题”上,是做到了极致。
写完了策论与试帖诗,宁颂不得不重新面对策论题的抉择。
此时,考试所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
他抬起头,考场里其他学子正在奋笔疾书,丝毫看不出有丝毫的纠结。
写吗?
宁颂犹豫了片刻,再凝神时,神情中的犹豫已经消散——写。
虽然考试结果重要,可是按照他的理解来写,更重要。
策论一题本来就有赌的成分,不光是赌学子自己的理解,也是赌考官的心意。
既然如此,他愿赌服输。
更何况,眼下只是一次私塾之间的联考,若是这时候都不敢写,那之后的考试,就更不敢冒任何风险。
打定了主意,宁颂定了定心神,开始提笔写草稿。
先写论点:想要生财有道,“财恒足矣”,则要做到生者大于食者。在一定时间内,“生”是一定的、有限的,可“食”却涉及到了再分配。
与社会财富再分配息息相关的,是权力。
继而将遏制权力的必要性和办法。
洋洋洒洒一篇写完,宁颂心情畅快,只觉得心中的所思所想都抒发了出来。
只是,在时间到了,交卷之后,他却仍然心中难安。
“怎么样?”
接到通知,回来考试的储玉问他。
“难说。”宁颂笑着摇摇头。
宁颂不是明明考得很好,却说自己考砸了的那种人,因此当他不确定自己的表现时,储玉也没有多问。
“联考罢了。”
县试还有一段时间,若是在联考中失手,反倒是有补救的空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说这个了。”
考完了试,学子们下了学。试卷被郑夫子亲自送到了县学,其他几个夫子亦是同样。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齐改卷,卷子就被教谕中途截走了。
“闲的无事,我先看看。”
秀才们自然不敢与教谕争抢。
于是,通过教谕,卷子到了陆之舟与凌恒手中。
“……无聊。”陆之舟不耐烦看经义题,只挑了策论来看,不一会儿,就想撂挑子了。
先不说陆之舟本人是二榜进士出身,就他当学政这一年,看的文章最次也是举人的答卷。
哪是这些县试都没有考过的小朋友可以比。
更何况,这些策论答得也确实无聊。
一大部分人答具体如何生财有道,陆之舟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具体讲做卤味和养鸡的办法。
难道他会去摆摊卖卤味吗?
凌恒在一旁看着好友抱怨,伸出手也翻着卷子,同样,也是被奇奇怪怪的策论劝退。
“得了。”
陆之舟承认,是自己自作自受。
面对这两位大人的兴致缺缺,教谕眼观鼻、鼻观心,内心里却疯狂吐着槽。
——这就是乡下普通学子的水平,那不然呢。
话虽如此,他的手上仍然不停,试图替两位大人找出一个“有趣”的试卷。
“咦。”
教谕被一个字迹极好的答卷吸引了目光,忍不住看了一眼策论内容。
下一秒,他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这个学生,明明是答‘生财’,他、他怎么在写监察?”
闻言,陆之舟没来得及问内容,而是下意识朝着凌恒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凌持之,这是你出的题——你和谁漏题了?”
第36章
凌恒低下头朝着这一篇试卷看去, 第一个反应是字迹真工整。
答卷人似乎研究了最适合阅卷人评判的字体和大小,用最适合的行距写了出来。
凌恒当过主考官,知道这样一份试卷在众多卷子中是多么的赏心悦目。
紧接着, 才是去看策论的具体内容。
文章从“聚财”入手, 紧接着说到了人。再然后论述权力泛滥对于一个国家财富的损害。
还用了“硕鼠”的典故。
虽然在凌恒看来, 这篇策论充满了书生意气, 但难得词句凝练,行文流畅, 切中时题。
更重要的是, 符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 凌恒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不久之前, 因为淮河河堤溃烂, 工部、户部几位大人因此而丢了官, 更牵扯到了不少皇亲国戚。
皇上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可是办到了一半, 卡在了端阳公主这里。
工程上的贪腐不光是工部这个源头, 而是各个环节都存在着硕鼠,它们啃噬的一个个漏洞将国库的库银漏下,最终进了他们的口袋。
表面光鲜的公主与的驸马自然也是硕鼠两只。
所不同的是,在面对别的大人时, 皇上能够铁面无私, 可是在面对女儿的哭求时, 就开始左右为难。
更有甚者,在他查案查到最关键的时刻,借着老师诞辰的理由, 将他派出了京城。
美其名曰:为了他好。
他走之后,手上的差使交给了副手。那位副手他是知道的, 老好人一个。
说是“老好人”的夸奖,说难听点,就是没有主见。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抵得过皇上爱女的威逼利诱?
而这些,皇上本人同样了解。
回过神来,凌恒面无表情地继续向下看,看到了策论结尾的那一句:韩非子说“明主治吏不治民”。
明法而治大臣之威,臣无法则乱于下。
英明的君主治理官员,而不是治理人民。只有法律清晰,才能抑制臣子权力的扩散。
没有法律的威慑,臣子就会私下作乱。
而他是大理寺少卿。
纵然已经知晓上意,可此时此刻,他不应当逃避。
凌恒微微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策论。
“我要回京城一趟。”
说罢,凌恒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扔给陆之舟:“这个给他。”
“他?谁?”
“写这篇文章的人。”说这话时,凌恒已经站起身,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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