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时候早,藏经阁内没什么人,广仁看广济也不是很忙,干脆坐过来跟他说话,说起这寺庙种种,也说这附近的风土人情,同时也问广济一路行来所见过的种种世情。
他的言谈举止,纪墨一听就知道,跟自己这种从小在寺庙的和尚是不一样的。
和尚这个职业,很多都是半路出家,有的甚至都是早有所向,不过碍于家中长辈的要求,及传宗接代的必须,娶妻生子之后才来寺庙出家,以这间寺庙来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一位画家。
他的家中富裕,虽不是长子,没什么责任,却也不是那种纨绔,可以随便放弃的,再加上他自身有画画的才能,画技出众,颇受追捧,所以也很受家族重视,这样的他,某年某月某日,突然就看破了一切,表示要出家,不行,为了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母亲直接把他跟一个婢女关在一起,还下了药,让两人成了好事儿。
再后来,更是给他谈了一个哪里都妥当的妻子,还风风火火给娶进门来,扬言只要生下儿子就不阻拦他出家。
这可真是强人所难。
一方面,画家按照出家的规矩来要求自己,一方面还要满足父母长辈的期望,于是,守着一妻一妾,轮番地生孩子,可惜,运道就是不怎么好,连着九朵金花都出来了,还不见儿子。
这件事在当时都算得上是一时笑话了,有人劝他,既然那两个妻妾都生不出儿子,为何不纳新妾,对方则以“戒色”回之,再问既是戒色,为何还有一妻一妾,便以“父母亲族,亦不可负”回之。
如此纠结在佛家和自家两家之间,当真不知纠结了多少年,直到后来运气好,妻子生下一子,不等儿子满月,他这里就包袱款款直接到了寺庙当中。
这么多年,家中父母看他此意甚艰,便也没有阻拦,逢年过节,也会由他母亲带着他妻子儿女,到寺庙进香的时候顺便看望他。
得益于他的这番传奇经历,哪怕入寺庙的时候辈分低,却也是风云人物,本来就出众的画技好像因此更加出名,至今都有人来求他画作,只不过如今画作上署名就不是俗家名字,而是法号宗善了。
广仁与广济说的就是这个宗善。
要说这出家地点近了,还真是有些个不方便,别人家的女儿,嫁了人想要回娘家都麻烦些,不是大事儿最好不要频繁回去,免得婆家生怨,就是回去了,也只是见母亲方便些,见父亲不那么容易,也不可能对父亲抱怨夫家怎样怎样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对自己不好。
可到了宗善这里,他就是个寺庙里的和尚,寺庙里!女儿哪怕出嫁了,有个什么事儿也能到他这里讨主意,不给就不走,死命纠缠的那种,让人看了还以为怎样,可知道两人父女关系,就只能一笑置之了。
没见过不让女儿和父亲手拉手的,就是把臂同游,又能如何,好像谁家的父亲都没抱过自家的小女儿似的。
偏宗善有一股子抛弃俗家的执拗,却又总是做得不够彻底,于是嘴上说着“不行”“不可以”“我不听,跟我没关系”,但等到女儿抱怨完了,他还是给出主意,甚至偶尔还当传话的那个,若是后续不告诉他,下一次妻子进香来,他还会主动问两声,看看那“女施主”如何了。
这等普度“众生”的别扭劲儿,真是看着就好笑。
“你是没见到,每每我都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篇经文了,‘众生皆苦,我独苦’‘苦也,苦也,罢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百般纠结,最后也只能为之‘解脱’,当真是好笑。”
广仁只觉得寺庙之中有这样的人儿在,才是趣味。
广济听着只保持礼貌微笑,纪墨看得出,他是不太喜欢这样的人的,既然红尘断不干净,何必入佛家呢?把那些纷纷扰扰带到大殿之内,佛祖眼皮子底下,又算是什么呢?
可,这里的寺庙不由他做主,上头的主持等人既然已经把宗善收入门墙之内,他这里,也没什么置喙的余地。
广仁看不出来,他只当自己说得好笑,笑过之后,又与广济说别的,倒是一片热情。
自从某日他与广济谈过经文之后,就是这般了,只能说文青的友谊都来得很容易,虽然这文青偶尔爱八卦了些。
因他没什么恶意,也算不得取笑,广济也没当面说教他的意思,听了只做没听,不传,亦不再打听就是了。
面上从不会有什么表态,也就是纪墨跟他久了,能够知道他对这样的人是不喜的。
出家是求超脱,超脱却不是逃避。
如宗善这样,实在不是做学问的态度,同样,也不是求佛的态度。
等到广仁八卦完,痛快带着要借看的经书走人,纪墨看着他的背影轻叹,这也是憋得,恐怕本寺的人,都用不着他说这样的八卦,也就是广济这个从外头来的新人,才能让他如此畅快一谈。
“你叹什么?”
广济问他一句。
“为师父叹,遇到这样的友人,偶尔也会有些聒噪。”
纪墨答得老实,广济自己不是个爱谈论他人是非的,连对纪墨这个身边人的一些事情都不会过问,竟然耐着性子听这么多不感兴趣的话题,也是难的。
“友人吗?”
广济微微摇头,对此不甚赞同的样子。
在他眼中,广仁这个总是爱过来聊天的,不算友人?
纪墨挑眉,他开始想广济的择友标准是怎样,就是普通的友人也有很高的门槛吗?
“同为佛门弟子,不论友朋。”广济这样回答,透着些敷衍。
纪墨也没在意,这样的问题,算是各人理解问题,用不着如佛家经典那样上纲上线,是与非都不影响,也就无所谓知道真假与否。
寺庙经文多,他们在这里便住得久了些,不知何时,广仁许久不曾过来,再后来,纪墨有一次见到他与新挂单的某个青年和尚相谈甚欢,言语来往之间的热情,一如当初,让人看了,不由一笑,是这样啊。
第569章
两年后,广济带着纪墨离开那座寺庙,继续他们的行程,行李还是那么些,仿佛无增无减,可纪墨知道,无论是广济,还是自己,脑子里记住的经书都又增多了不少。
其后的几年间,他们保持着这样的旅行,路途之中遇到寺庙就会去挂单,若是没有遇到,就会借宿普通人家,偶尔也会给人请去做做法事,纪墨有关这方面的内容,都是在这样的实践之中完成学习的。
因为富贵人家的法事请来的僧人比较多,他们在法事结束之后,就会跟着附近的僧人一起,算是绕行一段路,到那里的寺庙挂单住上几日,看看他们那里的经文。
每一次从寺庙之中离开,他们都会默写部分经文留下来,同样,也会默背一些经文带走。
这一路走走停停,从未刻意到某个繁华城市之中体验一番红尘炼心,也不会刻意规避某处灾荒遍地的乡村,作为和尚的好处就是他们几乎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攻击,就算是饿红了眼的饥民,也不会朝和尚化缘。
当然,那种时候,他们自己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广济的第一场大病就是饿出来的,那种时候,他都以为自己要不行了,看着纪墨,眼中的光似乎有一丝丝的悔意,比起那些因为蝗灾而不得不乞食他方的饥民,他们本可以不进入这样的一片地方,本来就没什么一定的路线,绕个路,并不费事儿,不过是广济为了践行心中信念,知道前方不妥,却仍然不肯绕行罢了。
“你怪我吗?”
抓着纪墨的手,说话的唇开启之间,那干裂的缝隙之中都不见血色,广济本来就不胖,这会儿更是瘦得人干一样,像是随时都要圆寂西去。
“没什么可怪的,我本来就要跟着师父走,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纪墨翘了翘唇角,同样的疼痛也在他的唇上,这是因为缺水,时间一晃好些年过去,他如今已经是个正式的受过戒的和尚了,既然如此,苦行僧也是僧,有什么好怪的。
饥饿,干渴,硬扛着体力上的折磨,走这一趟信仰之路,感觉还是格外不同的。
纪墨曾经修行过观想法,也曾在某个只能意会的高度上体会过一丝那种更高处的感觉,冥冥之中,不可尽言,他以为不可能复刻的感觉,在经历过这样的肉身折磨之后,反而若有近似之感,这说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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