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黢黑的藏民司机见到余归桡便恭敬而热情地与他握手,有些憨厚地叫余归桡老师。
余归桡只是淡淡地笑了,没有应答。
阿里平均海拔有五千多米,祁汜初来,有点高原反应。他有些蔫蔫地坐在车里,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好奇,向外面张望——
“世界屋脊的屋脊”荒芜而苍凉,但余归桡向祁汜在路上介绍过,诸如量子隐形传态实验、原初引力波探测计划、空间碎片与时域天文观测等国际合作与国家部署项目都将在观测站落地建设,未来这里将成为世界瞩目的科研重阵,是星河的造梦之地。
祁汜不知道余归桡带他来这里的用意是什么。路途上余归桡寡言少语,坐上车后也一直在补觉。
余归桡只在一开始问了祁汜愿不愿意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跨年,祁汜向来想不到什么拒绝的方法,况且这听上去就像余归桡在他的梦里说话。
余归桡让祁汜跟着他就好,除了穿得厚点不需要准备什么,此后就不再做更多的解释了。
夜是从黄昏到晚,然后从晚再走到夜,当时间一点点流逝,苍穹变得安静而古老,星空也就随之深邃起来。
外面的风声大概很大,车窗有时候会发出摇摇晃晃的响声,可是祁汜依旧觉得太静了。
这么遥远的地方,天空却丝毫没有寂寞的神色,绚烂的银河铺成宽广的带状,星星像散布在头顶的银砂,那是另一个领域的海。
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银河变得越来越清澈。
余归桡让司机在一块相对广袤平坦的山地停下,夜风空旷如喧鸣,繁星像浮在海底,把他们裹在一片宇宙所投射的绚烂景象中。
云朵,月亮,黎明,全在这片绚烂里,它们是淌在同一条河里的沙砾,共同流过清明却又苍白的时间,就生成了这些发光的石头,叫作星星。
祁汜想要出去走走,余归桡却拦住了他扣在车门上的手,对他说冷,让他小心。
他递给祁汜一件防寒外套,祁汜把外套套在羽绒服外,像个企鹅一样磕磕绊绊地下了车。
余归桡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并行走在沉默的星空之下,祁汜感到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快乐,而这快乐与走在旁边的人却难得的并无关系。
他就像孩童第一拥抱夜晚,像第一次看见发光的群星,从此走进了与宇宙对话的原生的梦。
余归桡带祁汜来到一个稍高的坡地,两个人靠着一块石头,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祁汜先开口了——
他弯起眼睛,笑得烂漫又天真,心里却是一片清清白白的宁静,“从小到大你带我关了那么多次星,这好像是最盛大的一次。”
祁汜顿了顿,笑容不变,“还很浪漫。”
没有直接做出回应,余归桡看着夜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或许此刻,就是此刻,祁汜觉得他变成了星河墨涟的一部分,他是晚星,当然,可是他是冷淡的晚星,看他发光要望得太久。
“浪漫吗?”余归桡笑了,他看着祁汜,淡淡地道,“我不懂这些。”
“这是我的专业、学业、工作、以及以后绝大部分的人生。”余归桡看静静地道,“祁汜,我很幸运,能够这世上找到从概念到实体都还算喜欢的东西。”
“而你告诉过我,这也是你喜欢的,是你想要和愿意付出的。”
余归桡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静而深邃的夜空,继而道,“祁汜,宇宙和星星这些东西,是很美的,我知道,从很早以前,就有各种各样的人表述过它是很美的,我再怎么讲,也不可能比他们说得更好了。”
“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人们关注星星,只是因为它美丽、耀眼。从很早之前,我就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树木、花香、小朋友、晴朗的太阳,大概这些很好很漂亮的,会发光的东西。”
“星星或许也只是其中一种,但如果你选了它,就对它负责一些好吗?”余归桡静静地道,“不要总是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有你自己的选择,而我早就知道我这一生能够做的事情太少,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忽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在此刻响起,余归桡话音顿了顿,继而又笑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道:“祁汜,新年快乐。”
“希望你今年前行,进步,走得更远,万事如愿。”
万事。如愿。
祁汜转过了头,没有再看着余归桡的眼睛,他很想告诉余归桡一些事情,但又一一将它们化在了风声里——
例如,祁汜想告诉余归桡,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余归桡所想大概并非一致,而漂亮又美好的东西事实上不必发光,以及这世上有的人说着快乐,实际上又有多么不喜欢。
祁汜想,何止是不喜欢。
他想,余归桡,我讨厌你的物理和星星,讨厌你理所当然地为它们快乐和骄傲。
数字就是数字,一个黑板的公式和图像让我感觉不到美,星星也只是无用的、到处可见的钉子,你喜欢的银河更加让人厌烦,你比我更清楚吧,大多数星体实际并不美丽,更不存在明亮的说法,反照率不过是个低得可怜的小数,表面常常层层累积地布满小天体的撞击坑,就像被攻击然后再被不断抛弃、一遍又一遍被宇宙碾碎的、巨大的伤疤。
--------------------
以后每周都是三更(握拳)
第31章 第31章 似断却难辨
祁汜从西藏回来之后,就陷入了感冒,高烧了三天,捂着冰块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答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及格。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冤枉,属于余归桡的浪漫代价太高昂,尽管祁汜几乎是毫无负担地看到了这世上许多人一辈子无法见到的壮观星群,可是阿里的银河尽管那么美,但也不是为他而亮。
祁汜觉得自己的性格里一定有非常软弱的部分,这成为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中最痛苦的根源。
他已经为无休止的追逐感到了疲惫,可是依旧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因为他此前的人生,一直跟在余归桡的身后,就像有一盏漂亮的、遥远的明灯,尽管不似烛火,却像引路的晚星,一直一直让身后之人凝视着那冷淡而耀眼的银光,就算现在祁汜觉得走累了,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总是没错,但是不要再爱他了。祁汜这样告诉自己,在心里暗暗地为此事合上了遮盖。
在高烧发热的氛围中,祁汜躺在床上,慢慢地变得消极起来。
他觉得比起毫无所知的余归桡,自己其实更像一个卑劣的人。在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时候,最开始想要的人就是祁汜自己,非要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他。
明明余归桡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孤傲的天才——他跳房子心算帕多瓦数列、他本来十四岁就可以保送大学、他研究人类知识的天花板、他发光、他永远清醒地前行、他走入宇宙庞大而深邃的永恒,这些从来都不需要祁汜的参与,是祁汜这个笨蛋用掉了身为天才的朋友宝贵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滴附在金属上的雨水,是那锋利冷光累赘的红锈,余归桡本可以找到和他更相配、更相投的人陪在他身边,他带去阿里天文台观星的,不应该是没有连这个地名都没有听过的人。
祁汜想起,自己在小的时候曾常去余家做客,余渊常常不在家,但孟佳琛很喜欢他,尽管祁汜后来才想明白,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唯一欣赏过孟阿姨的人。
小的时候,祁汜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想和住在这栋漂亮洋房里那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小男孩一起玩,那时候余归桡为了陪着无事可做、也没有什么朋友的妈妈,每天在繁重的学习中抽出一个小时来跟着孟佳琛学画画。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