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公司几十年兢兢业业的首席科学家,他何必呢?他有什么理由要害人?
眼见着要散会了,贺见真更加紧张,背上额头沁出了汗,手指拽着衬衫衣角不自觉地摩挲。韦宁把两位领导送到门口,徐新昌先走,宋博士跟在后面,都走出去了,突然又转回来,正撞上贺见真防备的目光。
“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您现在方便吗?十分钟就好。”宋博士说。
他正站在门廊下面,身上晒了一层自然的太阳光,那件白衬衫像雪做的,要融化在光和热里面。贺见真神经抽疼,听什么都似远又忽近。
“好,”贺见真攒着手,“宁姐,你先忙吧,我和宋博士聊。”
他把韦宁调开,不希望她涉险,藏在桌面以下的手迅速地掏手机,假装查看信息的样子去开录音软件。
宋博士的脚步扣着他的心跳靠近。
“什么事?”他抖着手终于打开录音软件,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坐下说吧。”
宋博士没有马上接话,把手里的电脑先放下,找个舒服姿势坐在对面,摘了脸上的镜架笑一笑。他的动作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有种老年人独特的郑重其事,仿佛每一件小事都是大事,任意细节都很重要。
“有件事我想坦白。”他一贯低柔恭敬:“关于梁董事长和吴总飞机失事的事情,我知道派出所还在查。具体来说,您和人力昨晚加了一晚上的班,找的那个通过福林江畔的地址寄快递的人,就是我。”
贺见真冷冷地看着他。∞本∞文∞由∞微∞信∞公∞众∞号∞西∞兰∞发∞整∞理∞分∞享∞
“我不住福林江畔,那是我妹妹的家,我用她的地址给曹隽寄的快递。”宋博士手里捏着眼镜的一只镜腿,那只眼镜就在他手里翻着身子摆动,又尖又细的另一条镜腿像把武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可能故意想显得轻佻,幅度很大,那条镜腿在太阳光下面金光锐利。
贺见真觉得那条镜腿在划拉自己的脖子,他感到动脉处一阵一阵勒紧的疼痛和灼热。
他问:“‘陈太丘’也是你?”
“整个公司,应该也只有我会用这个名字了。”
“你和曹隽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公司的抽烟区认识的。”
“抽烟区?”
“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是很微妙的。我们没有共事过,我和他在工作上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他在客服部门,老要出去做维护,我经常关在实验室里面。但我们都抽烟,公司的抽烟区我们俩聊过不少次。”
“所以查不到你们的关系,没人知道你们认识。”
“社会关系是由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来定义的,父子、君臣、师徒、同事、朋友......每个人都在关系里扮演一个角色。但是在抽烟区,我们什么角色都不是,我就是我,他就是他。”
“看来要调查了解一个人,不能只看社会关系,还要看生活细节。”
“大家总觉得技术员木讷、内向、少于交际。其实只要是人,就免不了人情世故。贺总你年轻,你们不喜欢人情世故,觉得这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太油腻、太市侩。但你不去了解它,有一天就会被它蒙蔽。”
谁也没想到曹隽和宋博士仅仅只是一对“烟友”。
一个是首席科学家,一个是基层客服工程师,在公司不起眼的某个露台上碰面了,他们可能一开始都不知道对方的职务、级别、年资,但是男人们的友谊有时候建立起来是很简单的,一根烟,十五分钟,就是一段特别的关系了。
警察可以把一个人的履历档案翻个底朝天。社保、医保、银行账户、社交网站账户、电话单、线上聊天记录在这个时代无所遁形。可是没有人会注意那个去透个气、发个呆的抽烟区,那个可能刑警自己都每天会去的地方,不啻为这个世界上情关系最集中的地方之一。
贺见真唏嘘:“你找他合作,也是因为你们关系比较隐蔽不好查吧?”
“有这方面的原因。”宋博士回答。
“他的第二份工作也是你托人介绍的?”
“是,我亲自给维护公司写的推荐信。”
“所以你们一直有联系?”
“其实没有很频繁,我们都不太用现在的这些聊天软件和社交平台。基本上就是我出差到他那儿的时候,或者他出差过来的时候会打个电话出来吃个饭。我们甚至春节的时候都不会发节日短信。”
“你们第一次商量谋划这次坠机,也是见面谈的?什么时候?”
“两年前,那天是九月十四号,我记得。我带着团队去他们那个地方竞标。结束之后我们在机场附近的牛肉面馆里吃了一碗面,谈了谈这个事情。是我先提的,然后他答应了。”
他说得很细致,很准确,像是早就准备过一番。贺见真看得出来,他是想说的,他可能已经做好准备去派出所自首。
他流畅地回忆道:“当天其实我们就已经把大体的计划构架好了,通过快递员来联系也是当天就沟通好的。后面的时间除了沟通一些细节以外,最主要是观察梁崇正的行程安排,还有就是等一个他坐私人飞机的时候。因为他不是每次都是坐私人飞机出去,这种情况很少,而且要坐私人飞机飞到曹隽在的那个地方就更不容易有。基本上我们等了一年多的时间都是在等他。”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的?”
“其实他的行程很多人都知道,高层经常要问他的行程,因为要找他汇报工作要提前预约,他如果出差不在公司,我们都会知道。”
“然后你拿到行程就联系曹隽?”
“我提前一个星期就知道了,他的行程一般是提前一周就安排好的。我就把他的出发时间、飞机编号、随行人员都写好了寄给曹隽。”
“你们不怕临时有变故?比如天气不好飞机不能按时飞,或者行程临时调动?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如果出了突发情况怎么办?”
“如果实在有突发情况,我会给他电话。”
“哪怕被查出电话记录?”
“我们等了一年多才等到这个机会,抱着必死的心来做这件事,阿隽在做之前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打算,他根本不怕被查。其实我也不怕,但他不想把我也填进去,所以才坚持用快递员来联络。其实就是赌一赌,看看警察会不会找到他之后就结案。”
“看来他没赌赢。而且你也还是决定来跟我说。”
“我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只要事情成了,我就满意了。”
贺见真看得出他眼里的释怀。他仿佛没有任何遗憾和怨怼,就好像这辈子做成了这件事情,他就值得了。
这真是奇怪,他是一个科学家,拥有航空工程学双博士学位,从业三十几年,突破无数难题困扰,甚至可以说是对国家的航空事业发展是有重要贡献的。这样的一个人,却认为自己人生的价值不是在科研上,而在于杀了两个人。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贺见真问:“为什么要杀他们?”
第29章 他自己都亲口承认了
其实贺见真有答案:“是不是因为老董事长?”
“陈太丘”这个人是天青第一任董事长万泉松拿来比喻赞扬宋博士的,宋博士也多次在人前缅怀和悼念万泉松。可见,对这位首席科学家而言,有特殊意义的不仅仅是“陈太丘”这个名字,背后赠名的人在他心里也有着深重的非凡的情结。
但贺见真没想明白,万泉松、梁崇正和吴兆光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要让宋博士必须杀掉后面两位。
“梁董事长和老董事长难道有过节吗?”贺见真不清楚旧事,只能猜测。
宋博士嗤笑一声:“梁崇正算什么董事长?天青的董事长我只认万董事长,梁崇正这种罪人,就应该钉在天青发展史的耻辱柱上!”
他突然拔高的声调吓了贺见真一跳,那把声音都不像是从他嘴巴里出来的,像是有什么脏东西藏在他身体里操纵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发出了一个恐怖的吊诡的宣言,在宣告他占有了这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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