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93)
缺少哪一环都不足以引起路衡谦的另眼相待。偏偏各种巧合编织成网。
现实告诉他,真相可能更加离谱。
得不到的就越想要,找不到的答案就偏要找。越是未解,才越激起好奇,人逃不出劣根性。
路衡谦高估了自己,他不仅想探究,还为此好奇得夜不能寐。
第二天晌午,一份签有落款的单据被送到路衡谦手里。
路衡谦家中只在进门的位置安装了摄像头。他调出八点的监控,看到薛枞接过包裹之后,靠在墙边,熟练签字的模样。
而签收单上的落款,是一个非常漂亮、显然精心设计过的签名,路衡谦很熟悉。
那上面写着:孟南帆。
第四十四章
夏季的白日拖拖拉拉,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路衡谦推掉了一个饭局,在下班高峰期的车流里堵了许久,回到家时,夕阳才勉勉强强、欲落不落地往下坠了坠。
他打开门,见薛枞侧身斜坐在高脚凳上,趴伏在西厨一侧的吧台,万幸还没有要摔下来的迹象。手肘边的一支勃艮第已经见底,另一支空了大半。
别墅里没有开灯,空调也被迫停止了运转,燥热沉闷得难以忍受。
变幻的余晖懒懒扫在羊绒地毯上。
薛枞听到门边的动静,才慢悠悠抬起头。他此刻一句话也不想说,但瞥见路衡谦凝重得仿佛是要即刻兴师问罪的神色,不得不强打精神。
“你喝醉了。”
路衡谦打开灯,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才走到薛枞面前,却没有如薛枞所想的那样,立刻开始质问。
“但愿是。”可惜酒精丝毫没能剥夺他的清醒,薛枞端起酒杯,半仰着头往喉咙里又狠狠灌了一口,“你酒柜里的酒太少了。”
“为什么喝酒?”路衡谦看着他,像是在判断能否和他进行逻辑清晰的交谈,“我记得你并不喜欢。”
“错了。”薛枞仍旧趴着,下半张脸都埋进了手肘,挺直的鼻梁两端被投下了一片阴影,传出来的声音都有些闷闷的,“我很喜欢。”
时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聪明人早就学会了自欺欺人。
薛枞不够聪明,却头一次做了逃犯,假装忘记替亲人扫墓的日子,胆小鬼一样躲在角落偷偷喝酒,却只觉得头痛欲裂。
“薛枞,”路衡谦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和南帆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薛枞的眼神里带着似真似假的茫然,慢吞吞重复了一遍,“和孟南帆。”
他又往杯子里倒满了红酒,细碎的浮冰窸窣爬升上来。他想了想,才道:“能有什么关系。”
路衡谦将一张签收单放在酒杯旁,示意薛枞解释。薛枞顺着他的动作看了一眼,那上头龙飞凤舞签着孟南帆的落款,却是今晨薛枞亲自签收的。
薛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却又很快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意思?”
路衡谦却没有给他逃避的时间,目光直直地看向薛枞,“你是谁?”
薛枞的手指被他捉住,摊开了手掌。路衡谦把一枚戒指轻轻抵进他的掌心:“告诉我实话。”
薛枞微弯指节,勾起那枚从前借由孟南帆之手送出的戒指,探究似的,往自己的无名指上比划了一下:“你想问什么?”
“你说呢?”
路衡谦的声音并无起伏,却忘了抽出仍然牢牢握住薛枞的左手。
“那要看你想听哪种答案。”薛枞表现得如同一个标准的、被酒精侵蚀了意志的人,半伏在桌面,一只手撑着下颌,用一种疲倦而异常平静的声音说道:“就比如,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恶心么?”薛枞问道,有什么被倏然扔进了红酒杯里,划出一道冷光,发出极清脆的碰撞声。
酒液很浅,只溅起很小很小的水花。
“可是,”他凑近酒杯,从透明的杯壁里认真观察着浅浅埋在碎冰里的戒指,语气里藏着丝很难察觉的轻颤,“它早就已经丢掉了。”
薛枞又一次问道:“路衡谦,这是你想听的吗?”
“先别急着表态,”轻微失焦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路衡谦的方向,又垂眸瞧着融化的浮冰,“我还没说完。”
“沈安失手将我推下楼梯那一次,孟南帆打算救我,也摔下来受了伤。再醒来时,我的意识清醒在孟南帆的身体里。没人知道为什么。”过程往往比结果让人坐立难安,说穿之后反倒觉得什么也不用在乎了,多年小心掩藏的秘密被毫无防备地戳破,薛枞心中却泛起一股异样的冷静,“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在那之后,住在这里的是我,你费尽心思讨好的也是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路衡谦却并没有露出特别吃惊的神色,像是早就猜测出真相,只是没料到薛枞会这么轻易地坦陈一切,和盘托出。
“我不想。”薛枞此时的心境比往常来得更磊落些,“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知道?”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即使那个人是路衡谦。薛枞在这方面并不胆怯,只是从不奢求,也不认为会得到回应。
后来因为孟南帆而产生的纠葛,或许更适合称之为意外,本来就不在薛枞的预料之中,结束之后也没必要留下更多牵扯。事已至此,薛枞反倒镇定。
路衡谦心里闪过很多念头,零零总总,首先出口的却是:“对不起。”
“你不喜欢我。”薛枞却说道,“这不需要道歉。”
“还有很多事。”路衡谦的目光深邃且专注,薛枞不经意撞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那你道过太多次歉了,不愧是南……”薛枞顿了顿,无所谓道,“孟南帆的朋友。”
他并没有讽刺的意图,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薛枞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一贯是什么德行,被人讨厌是常事。但比起事后道歉,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招惹。
路衡谦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向来冷峻的目光里却泄露出一丝仿佛因为薛枞被他辜负而略微伤神的表情,夹杂着心疼、后悔或是别的什么。
这比拒绝更让薛枞难以接受。
“你信了?”薛枞把被丢弃的戒指弄脏的酒杯推开,换了新的,重新将它斟满,诧异道,“该相信的你向来不信,这种匪夷所思的故事,你倒深信不疑?”
他托着酒杯,被酒意熏染的眼睛却依然清凌凌一片,“我很擅长编谎话,这不是你说的?”
路衡谦微微低头,想将他手里的酒杯拿走。薛枞看到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近似于关切的神色。
薛枞宁愿在路衡谦眼中的自己仍旧阴骘乖戾,一肚子坏心思,也不愿意被当做可怜的丧家之犬。可现在,路衡谦也露出了薛枞最讨厌的神色。
“薛枞,”路衡谦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些,甚至像在哄他,“我可以分辨出来。”
薛枞嗤笑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路衡谦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不令他厌恶,被指责蔑视都能够无动于衷。
就好像自己也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好像某种顺遂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人生并不是全无可能——总有一些人是纯粹、肆意、无坚不摧的。他遥遥看着路衡谦,就好像注视着自己生命的某种可能性。
仅仅因为有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似乎足够成为他笃定的寄托。路衡谦可以不屑于他,可以厌恶他,但绝不可以同情他。
他永远不需要路衡谦的靠近,不允许路衡谦可怜他。
可是路衡谦执意要向他讨个说法,那反倒无所谓了——路衡谦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何必呢?”薛枞觉得路衡谦实在是自讨苦吃。
他忽然伸手握住路衡谦的领带下端,狠狠一扯,将他的上半身拉低与自己的视线齐平。路衡谦顺着他的动作俯下身来,薛枞便凑到他跟前,恶意地轻吻上去:“忍受不了就不要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