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不尽(90)
世人总是觊觎自己没有的,厌恶自己拥有的。如果他真的拥有了个只知道和自己吵架的亲人,他会比谁都要厌恶这段关系,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就像商牧枭。
来到病房门口,方麒年轻轻敲了敲门,接着推门而入。
我跟着进去,见商禄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沙发上,正抱臂望着病床上仍在昏睡的商牧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和我们打招呼的意思,方麒年站在一旁不说话,我也没什么好说,一时房里只有仪器的轻鸣。
“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又看了会儿,商禄收回视线,从沙发上站起身,整了整西服对我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今晚就麻烦你照看他了。”说罢冲我一点头,往外走去。
到了门口,他握着门把微微偏过身,蹙眉看向方麒年。
“你还不走?”
方麒年身子一震,我以为他要走,他却愣是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与商禄杠上了。
商禄沉着眼,薄唇紧抿着,瞧着有些生气。
我又去看方麒年,他错开视线,并不往商禄那边看,神情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
“方麒年。”商禄声音压得很低,听着让人心惊胆战,“你不过来,就一辈子不要再过来。”说罢转身而出,脚步不再有丝毫停留。
方麒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烦躁地皱了皱眉,话里有几分意味深长:“关系再恶劣,父子始终是父子。我要是今天不跟过去,明天换我躺下,他估计看都不会来看我。”他将手里的纸袋轻轻放到地上,冲我微微笑道,“这些天谢谢你的收留,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吃顿真正的大餐。先走一步,有事随时联系我。”
拍拍我的肩,他大步出了病房,看着应该是追商禄去了。
第69章 好巧啊
商牧枭直到后半夜才醒过来,而那时我的理性和感性正在脑海里展开激烈的互搏。
理性说:“你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今天只是个意外,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意外。不做赛车手就不会有事了吗?”
感性反驳:“世界上有很多意外,但危险的职业遇到意外的概率总比普通职业多吧,这点你不能否认。”
“这可不一定。你去搜搜这么多年有几个赛车手死于比赛的?那都是极小极小的概率,比这世上大多数职业都安全多了。”
“世界上才几个赛车手?一百个里有一个出事都是1%,还不够多吗?”
“你这样是因噎废食,你自己难道会因为喝水呛了口水就永远不去喝水吗?”
感性让它去死。
“你在想什么?”
我猛然回过神。
商牧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抬起插着留置针的手,点了点我的唇角:“好严肃。”
我怔怔看着他,小心拢住他的手,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他脸色还很苍白,说话也像是没什么力气:“有点饿。”
病房里自带一个茶水间,有微波炉和冰箱。我怕他半夜起来没东西吃饿着,早些时候特意外卖叫了清淡的蔬菜粥存在冰箱里,这会儿只要拿出来热一下就好。
垫高商牧枭的枕头,我让他等一会儿,自己去给他热粥。
当微波炉运转起来,我维持了一夜的镇定,强装了一晚的从容,忽然毫无预兆的瓦解。
我缓缓俯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台面上,眼泪抑制不住地一滴一滴从泪腺里溢出,争先恐后顺着眼角滑落。
手指紧紧攥着大理石的台面,用力到指甲都隐隐作痛。我咬着唇,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股庞大而汹涌的情绪宣泄完毕。
微波炉里的粥“叮”地热好了,我松开齿关,嘴里竟然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着一旁洗手池洗了把脸,顺带漱了漱口。边用纸巾擦脸边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红,不仔细看应该是看不出什么的。
将纸巾丢进垃圾桶,我从微波炉里端出温热的粥,重新回到商牧枭身边。架起桌板,把粥放到上头,让他自己吃。
他估计是真的饿了,用勺子吃了两口,嫌慢,索性端起碗仰头咕噜咕噜灌下,只一会儿便将一碗粥全都喝光。
吃完了,他满足地揉了揉胃,又接过我递给他的热水喝起来,喝了没几口,视线瞥到我,忽地动作一顿,放下杯子问:“你怎么头发湿了?”
我摸摸自己潮湿的鬓角,随口扯了个谎道:“刚刚觉得有点困,就洗了把脸。”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指尖落在我的眼尾。
“之前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你在我床边,瞧着……特别伤心。”他指尖微凉,带着些许药味,“我以为你哭了。”
我蹭着他的掌心,否认道:“没有,我没哭。”
北芥,你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呢?为什么不能大声告诉他,对,你就是很伤心,你一点不希望他再继续赛车呢?
你要理性到什么时候?你明明那么害怕。
商牧枭吃饱喝足了,躺着和我说了会儿话,知道商禄来过,还在旁边看了他许久,嗤笑一声,不予置评。
脑震荡再怎么轻微也属于脑损伤一类里,说着话他脸色越来越白,最后闭上眼躺床上直说自己头晕。我忙要叫护士,他不让,拍拍自己病床,让我上去陪他一起躺。
“……”
一时我都不知道他是真晕还是装晕了。
我瞟了眼病房门:“被护士医生看到了不好……”
他侧过身,空出身旁一人的位置,枕着枕头,拿小狗一样的眼神瞅着我。
我心里哀叹一声,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于是将手伸给他,要他拉我上去。
他笑着过来抱住我,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拖到了床上。
脱掉鞋,我与商牧枭侧身挤在小小的病床上。我靠在床头,没有完全躺下,商牧枭则彻底地躺下,抱着我的腰,脸埋进我的腹部。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他。
他呼吸平缓,很久没有出声。我以为他睡了,也打算闭眼小歇一儿。
“老师,他们都以为是雨天打滑。其实不是,是我害怕了。我害怕下雨……”他突然开口,手臂紧紧地抱住我,“我害怕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觉,害怕想起被丢进雨里,我妈死的那天。老师,我要是一辈子害怕该怎么办?要是他们知道我没法儿雨天比赛该怎么办?”
我睁开眼,看向腰腹部被子下小山似的隆起。他抱得我那样紧,以致于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
我没有办法让他放弃赛车,这不是理性的胜利,也不是我不够自私,相反,我无法说出口,完全是出于另一种的,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
我怕他有一天会恨我。恨我毁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母亲一样,失去了梦想,失去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哪怕有再多的爱,最终还是走向了绝路。
这世间,并不是只有爱情就好。
长到如今岁数,读了十多年的哲学,我已经能透彻地明了这个道理。
身体的死去并非真正的死去,灵魂的泯灭,才是真的消亡。
“不会的。”我安抚着他,摸着他的脑袋道,“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去做心理咨询,你还可以和我一起参加互助小组。会没事的,你一定可以比赛的……”
他有好一阵没有说话,就这样静悄悄地抱着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过了几分钟,他闷闷开口:“北芥,你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吗?”
从前我没怎么在意,但今天我突然有所顿悟,琢磨出了他叫我“老师”和“北芥”的规律。
叫我老师时,是他要撒娇了;叫我北芥时,是他需要爱了。
“嗯,会的。”
得到我的保证,他逐渐松开怀抱,像是终于从情绪里走了出来。
“我一定,会送你更多更多的奖杯……”他声音带着困倦,一点点转轻,“让你……以我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