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宜忌(11)
他们的窗朝着山内,太阳照不进来,照进也不甚猛烈,何况正值晚冬,日光更是惨淡,被挡在了厚重的流苏窗帘外。
床褥铺在榻榻米上,床头一盏复古柴油设计的台灯,已被按熄。
荀或裹着床中的热气,悄声爬到季玄身边,借着冷冷的天光端详他的睡颜。
他好像很容易做恶梦。
荀或心里一阵尖锐的疼,怎么又皱眉。
季玄额前的发软软地贴着枕头。荀或尽力让手轻得像羽毛,抚开季玄紧锁眉心。
然后季玄抓住了他的手。
荀或还未及反应,又听他喃喃梦呓了一个名字。
梦话也能带着这样丰沛的情感吗,还是因季玄生来就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只是惯于掩藏,目下被赤诚的梦境剥去伪装,袒露本身的深情。
荀或趴在床边等季玄醒来,时而发呆时而小睡,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想。
季玄醒时是十一点十六分,照理是个会被荀或鄙视的大懒觉,但看他依旧精神欠佳,荀或戏弄话到嘴边变成:“你昨晚又失眠了?”
季玄应了一声嗯,撑手坐起来。
“你好像从那晚开始一直都睡不好。”
“哪晚?”
荀或的脑袋比季玄早起了几个小时,运转起来难得比他快:“就是一月十三号,我们回老家之前那晚啊。”
季玄沉默当承认。荀或停了停,接着问:“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季玄条件反射地答道。
荀或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坐好,咬着嘴巴神色很苦恼,像在解决高数压轴难题,还是要限时完成的那种。
有些问题得马上问,贻误良机难保以后还有机会。
“可是,”荀或额角有脉血在突突地跳,“你刚刚在梦里喊‘小荀’。”
季玄愣了愣,旋即匆促答道:“你知道梦只是,快速眼球运动,碎片意识的整理,它没有逻辑,而且——”
“我不想做你的噩梦,”荀或低着头不敢看季玄,“我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
“我如果玩过火让你不舒服,你随便骂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什么都不和人说,总是憋着不开心,我很难受。”
他停顿些时,没有听见季玄回覆,神色更是低落,几乎想把一张红脸当成胡萝卜种进被子里。
“对不起季玄,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没有错,”季玄终于答话,“错的是我。”
他有时很厌恶这样爱得无可自拔的自己,譬如现在。
荀或每说多一个字,每展示一分对他的在乎,他都会越陷越深,而前途越来越黯淡。他本不是个靠爱情苟活的生物,可现在荀或就是他赖以呼吸的氧气,他不喜欢这种生存状态。
因为荀或终有一天会认识新的女朋友、结婚、生子,他总不能破坏他人生的完整。
他无法信任自己的自制力,十分害怕自己会对荀或做出可怕举动。最高限度他只能做荀或的密友,能永远把荀或留在目所能及处,已经该满足。
桃溪今日的天气并不好,空气稠黏,是南方烟雨天一贯的德性。本打算留在室内看书打发,但老板却很高兴地在玻璃小黑板上换了今日宜忌,宜看雾,用的是深蓝色的马克笔。
“你们出门顺着指示牌往山上走,到了快山顶的地方有座八角亭,从那里望桃溪,非常非常漂亮。”
于是收拾轻便行囊。荀或认定自己十恶不赦,管好手管好脚,鞍前马后殷勤伺候,鸡哥说东不往西,要月亮不给星星,连季玄的水都抢过来背。
季玄无奈地从荀或背包侧袋里抽回水壶,“你这么小,不能负重。”
“横竖不能发育了,你还怕我长不高?”
季玄深知要论嘴皮子功夫他绝对不敌荀或,只好叹着气请求:“别闹。”
……靠,别闹两个字原来这么苏的吗?!
“我真的没有生气,”季玄继续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别做辛苦事,我来。”
荀或突然冒出一句:“你未来女友该是打败了三体人吧?”
季玄接不住梗:“什么?”
“就是夸你未来女友很幸运的意思,啊啊啊完了完了我好酸好酸好嫉——”
及时闭上这张作孽的嘴,不做暧昧事不说暧昧话,荀或在心里狠狠抽自己耳光,让你破戒!又要让季玄不舒服了。
虽然他确实,好酸好酸好嫉妒。
上山少楼梯而多平坦斜路,是故虽是向高处攀爬,总的还是轻松。那座八角亭名为沧海,两人到顶时已聚了好些人群,在大理石护栏旁指点江山。
有个化浓妆的姑娘大概是个网红,穿得很清凉,耳上夹着一朵假桃花,在人少的地方对着镜头摆姿势。
荀或也是个网红,这一路上来也举着相机,不过这次没有直播,只打算度假回家把素材拼合一起剪个出行vlog,所以见到对联要念:“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曹老贼的《观沧海》,很应景,你们看看山里的雾景和海景其实很像。”
雾气如梦如幻如轻纱,又像海浸着水中山岛,缥缈弥散充盈。
“感觉自己有点像天上仙,哈哈哈哈这就是鸡犬升天,来来鸡哥发表一下感言,觉得这景色怎么样。”
“很好看。”
季玄的回应总是寡淡,似乎是缺乏了表述情感的能力。
但荀或知道他很喜欢,山水清晖能娱人,而季玄开心他就更开心,咧着小犬牙道:“一日之盛朝烟夕岚,我们明天早点起来看日出,好不好?”
回程的步伐轻盈,还愉快地哼起歌来,略作收拾以后到山脚尝远近闻名的桃花鱼。虽说时节未到鱼还是瘦,但因受了卖相和广告词的蛊惑,还是依稀能从鱼肉里尝出香甜的桃花味。
鱼店奉送一樽桃花酒,荀或嘴巴毒,一杯下肚就偷偷说掺水了。出了食店绕去酒窖买正宗的酒。“桃潭酒窖”,旁边一间玉石铺“精雕细琢”。
其时四点多光景,旅游巴又送进一批游客,也有两三酒鬼先涌来买酒。荀或顺着他们进来的路眺望,看见车上下来个大高个子,正背对着他们鹤立鸡群地站着,一个女生贴在他身侧。
“诶,”他碰了碰季玄提着酒的手,“你说是他高还是你高?”
季玄谨慎地推断:“应该一样。”
房间里没有矮桌,他们直接在地上摆酒。荀或的酒量是练出来的,季玄的酒量是生来被点满的。酒过三巡前者已开始飘,后者还稳如泰山。
荀或美滋滋地倒在棉被上胡言乱语:“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香醇清甜,入喉时有火舌微舔,胸臆热烘。
又尝了两三杯,荀或方一悔恨拍大腿:“我们忘买下酒菜了。”
“我去前台问问。”季玄说。
荀或就算是醉着,还记得今天他不能劳苦季玄,把人按回床上说他去。
他起先只是微醺,在花生米和小虾米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酒的后劲渐渐上来,迷迷醉醉他干脆两盒都买下。穿过长廊回房时走的已不成直线,刷了两次门卡都红灯,脑里腾不出空间去想为什么,只当门卡失灵。
他按响门铃,开门的也是高个。荀或的视线只及他的胸膛,在第一秒还未察觉事态有误,是听他一声“小荀?!”才疑惑抬眼。
当头一道晴天霹雳,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操、他、妈。
这张脸虽被白纸封印多年但荀或不会认错,脸部每道线条都转折得完美利落,东方男性的卧蚕与单眼皮,恰到好处地收住他眼瞳里的惊与喜,既不会溢泻也不至藏匿。
盛游洲。
荀或扭头就跑。
第10章 1月28日 忌重逢
盛游洲还像以前一样拽他领子,提狗崽似的把人提了回来:“送上门了还跑?”
“操,我他妈是按错门铃了!”荀或连骂两句脏话。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