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霎时间皇帝内心激动亢奋,难以忍耐,几乎想立刻令静室外的宫人入内,乃至召集此刻驻留于宫殿的大臣、外藩的宗属,共同观赏这昭示炎汉正统的神迹——北面匈奴强横跋扈,常常自称为天之骄子,蔑视汉帝;而今才要让你们晓得,谁才是上天最爱的儿子!
身为上天最爱的好大儿,刘彻执礼如仪,丝毫不敢怠慢;他整理衣冠端正跪坐案前,恭恭敬敬打算行祭天的大礼,谁料一柱香尚未点燃,天幕便骤然一变:
【您的试看内容已经结束,剩余内容将消耗偏差值】
【您的偏差值不足,请充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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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刘彻的聪明才智,与天幕之间折磨数日之后,终于大抵搞清楚了这“偏差值”是何等物事。天幕铁面无私,虽然主动现身降下神迹,但在他这位好大儿面前也毫不松口,坚持索要足够的“偏差值”才肯播放完整视频,否则便只能提供一些免费的试看片段,五分钟封顶,过时不侯。
直播公司深谙互联网的套路,这五分钟视频中剪切的尽是直播中的精华,勾引得皇帝色授魂与,欲罢不能。只是偏差值实在难以获得,皇帝再三恳求无果,只能令人预备下了这盛大的祭祀,希望能感动天心。
——天子者天之子也,爹,就真不能顾念顾念朕这亲儿子么?
但以现在的情势看,亲爹显然没有偏爱到这个程度。
皇帝沮丧难言,但郁闷良久,还是点了“同意”。
天幕滴滴一声,又展开了那幅至珍至贵的草原水源图,天音缓缓道来,继续着先前的“五分钟”开始试讲:
【……在摸清楚了大漠的具体分界之后,我们便大致可以理解历史上游牧民族种种怪异的举止。
显而易见,游牧民族同样贪图安逸与享乐。单于、可汗与诸贵族们当然更愿意留在温暖湿润、水草丰茂的阴山山脉,而不是退守干燥苦寒的漠北,和牛马牲畜面对面龇牙。自冒顿单于征服漠北以来,这里便基本属于鸟不拉屎的羁縻状态。虽然设置有单于王庭,但多半只有政治斗争失败的货色才会被流放到此处,随行的部族也是俘虏的奴隶,著名者如苏武。】
听到这莫名熟悉的名字,屏息凝神的皇帝忽然一愣。
……苏武?
他依稀记得,似乎校尉苏建的儿子颇有才干,曾被自己以特旨召入宿卫郎中,而名字正叫……苏武?
【这样微妙而尴尬的地形,打造了历代游牧帝国微妙而尴尬的局势。历代叙述边疆事务,往往将游牧民族统一视为贪婪残暴不可教化的蛮夷,在苦寒之地磨牙吮血,日夜觊觎肥美丰腴的中原;这种观点当然不错,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游牧民族内部,同样有极为剧烈的贫富分化,不可弥补的地理差距;居住于草原的可汗固然觊觎中原,居住于漠北的游牧穷亲戚们,难道就不觊觎水草丰美的漠南了么?
人家又不傻,对吧?
所以,如果我们详查游牧的历史,会莫名发现极为熟悉的即视感——历代单于可汗都居于漠南,为了维持帝国的稳定不得不对漠北的穷亲戚们又拉又打;一方面他们需要这些苦寒之地的强悍人物来充实军队入关中原;另一方面也要高度警惕这些穷得当裤子的同族,免得他们一时兴起,先把自己的关给入了。
这种关系之微妙复杂,甚至比中原的皇帝还要难以料理。中原出兵草原,毕竟还有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这两块风水宝地,可以屯兵开垦,大大减少后勤压力。而漠南想要弹压漠北的穷老乡,那就非得经过中间茫茫的戈壁荒原不可。而且游牧对游牧,漠北的穷老乡比漠南的王公贵族还要灵活。毕竟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一无挂念,所谓失去的只是锁链,搏一搏搞不好还能赢下整个草原。
正因为如此,处理漠南漠北的关系可以视为历代游牧帝国的生死大考。理想情况下,当然是漠南王公驱漠北人为兵,一面消耗不稳定的穷老乡,一面设法从中原抢到点什么宝贝,瓜分之后收买部族。但若劫掠所得不足,漠北又实在穷得不可忍耐,那内部的冲突分裂一旦爆发,立刻就会摧毁整个帝国——一个搞得不好,王公贵族们还得被穷老乡打了草谷,头颅漆成酒器。
以匈奴为例,匈奴强盛时,‘北服丁零’,而被汉军当头锤过几次,倒赔出不少物资之后,丁零、屈射等率先叛乱,直接导致了匈奴的衰落,乃至被迫西迁,前去霍霍中亚欧洲】
听到“匈奴衰落”几个字,皇帝敏感的竖起了耳朵,心中也难耐的涌出了喜悦。
皇帝大举用兵于漠北的国策在朝中颇有反对之声。如汲黯、韩安国等重臣议论纷纷,即使同意出兵,也希望能控制规模。其中至为紧要的原因,便是以为匈奴不可灭——匈奴及前身严允,自西周时盘踞大漠,屡屡寇边为害,而历代反复清剿,到底只能驱逐,不能殄灭。现今用兵无数,也不过是劳而无功,空耗国力而已。
这样的辩论引经据典,委实难以反驳,只能以皇权硬压。正因如此,这天音才是时机恰好,皇帝听到这“衰落”、“西迁”数字,真正是精神一振,自信大作:
匈奴可以殄灭,可以驱逐,这是上天的天意!
——但又该如何殄灭?
皇帝屏住呼吸,丝毫不敢转移片刻注意。
【而在历史上,这种漠南漠北的矛盾——或者说王公贵戚与穷老乡之间的矛盾,恰恰是制服游牧民族最好的抓手。漠南王庭应付穷老乡有两个思路,其一是团结一致到中原打草谷;但当中原强盛,抢劫实在再无生路时,漠南漠北的矛盾便变将空前激化。
在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只要有势力稍一点拨,很容易就能让王公们醍醐灌顶,想清楚一个小小的关节:
相比于那些穷凶极恶、欲壑难填,穷得荡气回肠的讨命族人而言,仅仅只关注耕地、朝贡与东亚秩序的华夏,那就太可亲,也太可爱了。
与其被穷亲戚搜刮干一切,还不如与华夏有限合作,先讨灭漠北的那群穷鬼,是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宁予大汉,不予家奴”,或者说,“量匈奴之物力,结大汉之欢心”——大汉来了,单于贵族们还能做二等人;漠北的穷亲戚来上门讨秋风,那真正是欲做奴隶不可得,搞不好连头颅都会被人割了去。
而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对游牧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也恰恰是利用这个不可缓和的矛盾,所谓挑拨离间、瓦解分化,先以强兵阻止劫掠激化矛盾,再以重金收买游牧的上层,以舆论干扰贵族的决策。等到漠南漠北的矛盾不可缓和,被金钱腐蚀太久的贵族往往会倒戈相向,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与奢靡生活,争相恐后做华夏的带路党。
……有点熟悉,对吧?
不过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西汉时以刘彻重兵痛击匈奴,获胜不知凡几;但匈奴屡败屡战,反复南下,真正悍不畏死,百折不挠。这不是什么勇气可嘉,而实在是无可奈何——汉军将漠南王庭扫荡无余,单于王公逃入漠北,军队物资被打了个一干二净。哪怕为了活命,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漠北的穷亲戚搞一搞统一战线,被裹挟着南下,与汉军死磕。
真正搞定匈奴无穷尽的反扑,那都得等到昭、宣之时,朝廷在国力大损后终于领悟到了刚柔并济的妙处,提出了所谓“以夷制夷”的方针,以重金收买亲近汉人的“熟胡”,借势弹压过于野蛮不可理喻的“生胡”,其中种种曲折奥妙,颇有后世英美之“离岸平衡手”的精髓——华夏高居于上,以政治军事与经济手段反复挑动游牧部族之间的冲突与内乱,激化上下阶层之间天然的结构矛盾。唯有矛盾持续,中原的安稳才能持续。
这些方法因循沿袭,又反复革新,并最终总结为一套极为有效的方法论。按历史学家的观点总结,能令草原长久平稳的并非弓箭与钢刀,而是烈酒、烟草与经书——烈酒与烟草是满足生理需求的成瘾品,而经书是满足精神需求的成瘾品;当游牧贵族困顿于这些强悍成瘾物的缰索时,草原便在没有团结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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