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覆手踱步,自金阶上俯视宰相们的表情,心中不由微微冷笑:所谓制衡疏导,帝王心术;现在武承嗣已经不堪大用,在新的制衡手段到位之前,总得给这些心怀叵测的大臣们找点事做。
当然,仅仅一个条陈还不够。眼见大臣们绞尽脑汁,尚且还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皇帝拍一拍手,身侧的宫人又捧来了几张雪白的绢帛。
“朕心忧民生之苦,因此夙夜思虑,仰观前贤的善政,也有了些小小的想法。”女皇淡淡道:“这是上官才人为朕草拟的诏书,诸卿若以为无碍,便画敕施行吧。”
几位宰相懵懵懂懂,展开绢帛后尚未看上一眼,便又听皇帝慢悠悠开口:
“……此外,天下大事千头万绪,朕忝居尊位,上膺天命,委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诸位宰相受命辅政,更应匡正朕的过失,辅佐朕除弊扬善,才不负上天的期许。而今天下兴革之事甚多,朕的意思是,举凡军国大事,一切悬而不决的要务,都由宰相入宫禀报,每两日与朕议论一次。”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数位宰相更是齐刷刷抬起头来——以往常的规矩,宰相与皇帝议事也不过五六日一次而已,如今骤然改为两天一次,岂非将工作量翻了将近倍?
再说,什么又叫“兴革之事甚多”?皇帝要——要变法吗?
刹那间惊骇惶恐涌上心头,出于官僚保守的特性,几位重臣开口就想劝谏,来一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理论先和一和稀泥;然而只仰头一看女皇的脸色,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些人侍奉女皇已有多年,仅仅窥伺神色便能猜出至尊的心意——当皇帝露出这副表情时,就再也没有臣下置喙的余地了!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大臣们才终于想起,皇帝多谋善断,固然是谋定而后动,但只要大计已定,立刻便是狂风骤雨快如闪电,真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不给寻常人丝毫反应的空间——要知道,当年废黜庐陵王这样的大事,女皇也不过只筹谋了数日而已。
而现在的皇帝,竟尔也露出这副“大计已定”的神色!
换言之,所谓“兴革天下”的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接下来便将是如轰雷如闪电,快到叫人乍舌的连环招数了。
……不过,与数年前废黜庐陵王那一锤定乾坤的突然袭击不同,如果真要变革天下大政,是必须要宰相紧密配合,严谨执行的。如果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巨大的兴革,那个工作量和工作强度,恐怕——
几位宰相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等,方才皇帝不是还特意命人在政事堂搭建了休憩的住处与用膳的厨房么?原本还以为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但而今看来,这怕不是提前预备上了宿舍与工作餐,方便他们就地留宿,通宵达旦——
几位宰相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吃你们武家一碗饭,怎么就这么难呐!
·
在几位老臣那复杂难言,怪异得犹如便秘的脸色之前,女皇露出了亲切的微笑:
“诸卿以为如何?”
老臣们面无表情,到底只能俯首:
“……陛下圣明。”
第60章 变革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以后,女皇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曼声开口:
“昔日汉高帝礼贤下士,解衣而衣之,推食而食之,故能得天下贤士之死力。朕虽不肖,私下也仰慕先人的举止。诸位相公若要留宿政事堂,一应起居饮食的待遇,便按宫中的来预备吧。”
这是对手下宫人的吩咐。掌事的宦官俯首领命,站立阶下的宰相们也随之行礼谢恩,但心中却难免嘀咕。
显然,这是皇帝施恩笼络人心的手段。女皇起居奢华,宫中膳食无不精细绝伦,迥非平常可比。可相较于这难得一见的上方玉食,他们还是更愿意能在家里吃个夜宵。
可皇帝的要求能够拒绝么?
宰相们谢恩之后,站立在众人身后的凤阁舍人苏味道却突然出列,下拜俯首:
“陛下,臣才学浅薄,实在难荷重任。陛下的旨意关系甚重,臣若忝居台阁,只怕会壅塞贤才上进之路,更会误了陛下大治的决心。”
苏味道苏舍人向以模棱两可滑不溜丢闻名,生平最擅长的便是一招不粘锅绝技。而今眼见皇帝锐意革新,即将大刀阔斧整理朝政,登时便起了退缩之心——所谓一叶落而知秋风起,眼见革新中要掀起莫大的政潮,那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你们武家这碗饭,咱们老苏家实在吃不下去啦。还是先躲到地方当个小官,权且避一避吧……
皇帝稍稍抬眉,居高临下扫了宰相们一眼,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苏舍人的话也有理。罢了,朕要料理天下的事务,应对总须得人。朕看政事堂中的人手也着实不够,便暂且把狄仁杰韦安石调来吧,也算帮一把手。”
听到这话,匍匐在地的苏舍人登时浑身一抖——狄仁杰也便罢了,韦安石可是出了名的刚正耿介,对他这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风范早有微词,真要此人在中枢用事,只怕自己得到海南琼州做刺史了!
见机极快的苏味道赶紧闭上了嘴,总算免去了苏氏与海南的这份不解之源。
皇帝不动声色抛出威慑,随后瞥过苏舍人,再无留意。
——这就想逃?想瞎了你的心了!
·
皇帝是当面向宰辅重臣们宣布了这重大的改革,随后便命宰相入值政事堂中办公,料理吩咐下来的诸多庶务。而此事密不透风,外朝犹自茫然不知。等到三四日后文昌台(尚书省)的堂官们检点公务,才骤然意识到不对:
怎么多日以来,凤阁鸾台的列位宰相从未露面?——还有,这公文数量怎么比往日翻了两三倍有余?
如果说这种种的异象还只是隐伏的征兆,那么到天授二年的七月,朝廷便终究等来了那筹谋已久的惊雷——至七月五日,忙碌了足足一旬的政事堂终于发出了一份极为关键的制诰。该制诰以白麻为纸,北门学士草拟,诸宰相画敕,皇帝御笔用玺;君臣上下态度如此一致,俨然已是朝廷最为郑重庄严的诏书,迥非寻常旨意可比。
但相比这罕见的重大诏令而言,更为令神都内外的豪强权贵惊悚的,却是诏书中的内容——在这篇北门学士草拟的四六骈文之中,除了开头陈词滥调的赞颂皇帝圣德与天命之外,剩余将近四分之三的篇幅,竟尔都在怒斥豪强庸官贪赃祸民、勾连乱政的种种举止,并提出了极为森严的警告:
“小人未退,贪吏未惩,流亡未安,怀冤未理,予何得安?若不悛改,则元恶大憝,即就诛夷,若致极刑,非予所望,尔等勉之!”
“若致极刑,非予所望”!直到此时,权贵们才终于意识到,当年皇帝以天后的身份辅佐高宗天皇大帝理政,正是借贪墨虐民的大案重惩关陇豪强,由此而一举立威,整肃纲纪,才有这数十年来的权柄风光!
换言之,这位皇帝起家的本事,就是以酷吏扫荡群邪,摧折高高在上的世家!
好吧,而今反复品读诏书咄咄逼人的措辞,京城上下的官吏再次回忆起了高宗年间,被御史与北门学士左右夹击的耻辱,以及战栗于律条之间的恐怖。
这样的回忆何等刻骨铭心,诏书下达后不过五六日,城中便是一片静寂悚然。豪门贵官们惶恐忧虑,数日以来连宴饮郊游都没了兴致,忙着在家中议论对策,清点多年以来的烂账。
不过,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却依旧有高门特立独行,恬恬然不以时局为异——譬如数年以来骤然荣贵的武家。
虽然家中居长的魏王武承嗣依旧滞留在宫中“养病”,但武家众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每日聚会游玩,招来歌妓日夜取乐;如武懿宗、武三思等皇帝的近亲,更是飞扬跳脱,横行无忌,乃令家人强邀大臣贵戚上门赴宴;若有推脱不出者,竟于大臣府邸前嚎叫撒泼,闹得不可开交。武懿宗更于宴中大肆宣扬,称“皇帝本是我家做”,“陛下方仰仗我等,何方狱吏敢妄自弹劾?耶耶必灭他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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