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张旗鼓煊赫而来,声势之盛真是莫可比拟,甚至惊动了沿路地方的州府。而北地诸长吏收到消息,更是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天子钦差为何还要披坚执锐全副武装,单凭这随身带的百余名虽为轻骑实则偏将的手下,那以此指挥数万精锐部队也是绰绰有余,如若再随身带着皇帝调兵的密旨,那搞不好立刻就能掀起大战……
所以霍将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惶恐迷惑之余,诸位太守长官也在密奏中开始了疯狂暗示,百般试探——陛下若真要开战,总不能瞒着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吧?
至于陛下……陛下只能无语而已。
皇帝自家知道自家事,当然晓得所谓出兵只是妄想——而今正值夏末,秋粮都尚未收割,军器辎重一概缺如,还能出个什么兵?估摸着只是霍去病少年心性,出行仪仗太过甚大,一不小引发了点难以预料的猜忌而已。冠军侯富贵出身天资纵横,生平未尝稍有挫折,这样飘逸高举莫可比拟的人物,有些自矜狂傲之气也是难怪……
不过,反复阅读奏报,他却也不觉生出了疑惑:
话说,大夏天穿着钢制的重甲领兵演阵,霍去病真的不嫌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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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这一点疑窦而福至心灵,皇帝收到冠军侯自玉门关处呈递来请罪的奏报时,才没有被这详尽细密的自白震得当场失态,竟尔勉强保持了平静。
——好吧,也不算如何平静。至少皇帝反复阅览了数次冠军侯从头到尾毫无隐瞒的叙述,却依旧是不敢置信——霍去病汲黯公孙弘居然一齐搅进了西域乱局?这是天上下红雨了么?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发苍苍素服布衣的公孙丞相立刻撩开下摆,笔直跪了下去:
“臣有罪。”
说完此语,公孙丞相五体投地拜伏于地,俯首不敢仰视,尽显臣下犬马畏怖之情。
当然,拜伏归拜伏叩首归叩首,公孙丞相一双褶皱横生的老手依旧牢牢撑住地面,并无颤抖摇晃;俨然是胸中仍有定力,迥非寻常大臣可比。
皇帝垂目打量一眼,立刻露出冷笑:
“这份奏折是丞相帮着递上来的吧?想来霍去病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公孙丞相匍匐不起,语气平稳:
“陛下圣断。”
——不错,霍去病这封请罪的奏折正是公孙丞相精心筹谋的步骤;皇帝毕竟是雄才伟略明察秋毫的英主,纵使一时隐瞒,长久也必将显露马脚,祸端更不可计量。为长远而计,还不如寻找时机自己承认,将损失降到最小。
至于特意安排霍去病上书,则更有隐秘微妙的暗示——虽然这几位重臣是有些牵扯不清行迹难以解释,搞不好还可能搅动西域的风云,但人家罪也认了屁股也设法自己擦了,陛下还能有什么非分的责备呢?
再说,冠军侯与汲公的忠诚是真正无可置疑,纵使一时侥幸愿意与公孙弘联手,设若将来自觉欺瞒有罪良心不安,老老实实给皇帝尽数交代了老底,这两位幸臣或者还不会有甚大碍,却不是把公孙丞相一人丢火坑里了么……
那还不如安排霍去病在恰当时开口,顺带着自己还能描补两笔呢。
皇帝垂目打量公孙丞相,神色高深莫测,隐约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怪异。眼见公孙弘俯首匍匐,恭敬之至,他终于移开了目光,淡淡开口:
“丞相倒是很会推诿塞责,拉人顶缸。”
公孙弘膝行而前,语气谦卑沉重之至:“臣有罪。”
不错,相较于少年心性资历略浅的霍去病,皇帝的眼光天资均为不世之选,帝王心术早已炉火纯青;在摆脱了单方面信息污染的困扰以后,至尊立刻发觉了丞相老谋深算秘不可告人的筹谋——在这场莫名其妙搅乱西域的奇特变局中,冠军侯与汲太傅都是阴差阳错被时势卷入的纯粹冤种,唯有公孙丞相蓄意在边境流布他公羊一派的学说,却是真正“居心不可问”!
——公羊派最激进躁动的儒生为什么会一波又一波的向边境进发?真当皇帝一无所知么?!
某种意义上,汲公与冠军侯这阴差阳错的无心之过不算大事,即使皇帝再如何刻薄寡恩苛上而厚下,也不过高高举起罚酒三杯而已;反倒是公孙氏这隐秘不可告人的心思,一旦发作必定触及皇帝逆鳞,结果恐怕不可设想。大概也正因如此,这位数十年的老吏才一改往日滑不溜丢湿不粘手的脾气,竟尔全心全意为使团谋划,不惜犯下欺瞒君主的忌讳。
不过老滑吏苦心筹谋,这番算计的确是毫无差池。皇帝固然风裁峻肃、御下极严,但对有功之臣也真是垂爱殷殷,呵护唯恐不至。而霍去病此行雷霆万钧,却也真是赶在事情曝光之前,立下了足以挽回天心的功勋——他耀武扬威煊赫而行,暗中却派遣匈奴降将驰入西域,软硬兼施的游说滞留于大漠绿洲的匈奴残部;一边是以冠军侯赫赫威名当头震慑,另一边却是网开三面,为这些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败军们提供了穿行戈壁必备的舆图,勒令他们即刻西行,不得延误。
当然,至于西行途中必经的大夏、大宛等国,大抵便只能自求多福,各寻出路了。横竖大汉已经为西域乃至中亚牵制了数十年的游牧精骑,而今放过来的亦不过一点败兵残将而已,诸位西域国主该当感泣涕零,终身叩拜中华天子大恩才是。
如此里应外合,手段百出,真有攻心为上的凌厉。只要匈奴残部军心涣散,将来讨平西域便俭省了不知多少功夫。单凭这一份料敌先机未雨绸缪的功绩,便足以令圣心回转,冲抵掉一切隐瞒的小过了。
不过,霍去病在奏报中却依旧是平实诚恳、毫无隐瞒,先是坦承此次驱逐匈奴自己并无太大功绩,而后推功于居中策应击敌所必救的博望侯张骞,最后再老老实实谢罪请罚,流程走得一丝不漏。皇帝凝视丞相片刻,而后抽出奏折,皱着眉又看了一回,却也只能无奈苦笑
——这老实孩子一开口就什么都自己认了,那至尊还能单单只处罚公孙弘一人么?虽然天子的心已经偏到了肋骨,但处事总还是得讲点体面不成……
皇帝随手抛开奏折,浑若无事,只是平静开口:
“丞相起身吧。耄耋之年的长者了,也不必拜来拜去,劳动筋骨。设若重臣体衰致病,朝廷面上也不好看。而今多事之秋,朝中的琐事也多,丞相还是善自珍摄的好——寻常的政务么,就不要太操劳了。”
如此轻描淡写剥夺丞相权力,算是君臣数十年彼此心照不宣的体面。当然,相权虽被侵吞殆尽,丞相的名位却是公孙弘甩脱不了的烫手山芋——以皇帝的意思,而今正是多事之秋,怎么能平白放过为至尊背锅的怨种呢?
公孙丞相心领神会,起身俯首谢恩,却又缓声开口:
“陛下不以老臣为愚鲁,老臣感激涕零,不胜犬马孺慕之心。只是老臣年高无德,实难克承朝廷的隆恩。《书》云:俭以养德,臣惶恐不胜,愿奉还五百户封邑,以赎前愆。”
先是剥夺权力,既而削减封邑,这也算是足够严厉的处置了。皇帝的面色终于稍稍缓和: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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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公孙丞相后倒退着趋出殿外,皇帝收起奏折,反身步入大殿低垂的帷帐之内。却见帘幕后清香馥郁、风鸣幽幽,两侧的金丝软榻上默默跪坐着一大一小,彼此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神色颇有相似之处。
如若公孙丞相能窥见此景,大概也会愕然惊疑,不能自已——原来他与皇帝彼此言语机锋,议论绝密军情之时,皇帝的爱子竟与卫青静坐帘幕于后,侧耳细听着他的辩解。
后殿聚气迎风,时有轻飙吹拂。皇帝迎风而立衣袂飘飘,面上的不悦沉着却略无影踪,又是那天子高远从容的气度。
“仲卿以为如何?”他慢悠悠道。
卫青立刻下拜:“冠军侯行止不谨,臣……臣亦有过。”
他本想以舅舅身份坦承“教养有差”,但转念一想,自家这外甥虽为霍姓,但识文断字稍有长成,那大半时候都是抱到上林苑教养,算是当今至尊的半个儿子。而今自承“有差”,那岂非是阴阳怪气皇帝陛下么?于是思路电转紧急改口,只含混说了个“有过”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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