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嘛,如果连两千年的儒家都可以毫不犹豫抛弃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是这个文明割舍不下的呢?只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手腕,未免会叫后来人战栗啊。
这种实用主义自有其利弊,但现下无疑已经发挥了功效——尽管对算学不甚了了,但在发现这新学问的“用处”之后,士子们依旧是一拥而上、趋之若鹜,展示了充分的热情。可迄今为止,这热情也只能算无根之水,虚浮表面而难以长久。毕竟归根到底,如今这新学的“用处”,不过是皇帝一意孤行,以人力所强行扭曲出的昙花一现而已。所谓人亡政息,即使无人敢于抗衡皇帝的权威,也难保不会有人在死后翻盘——在大多数“正人君子”眼里,这些算学恐怕还只能算“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吧?
不过,要扭转这些正人君子的念头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动用什么强制的手段……以华夏文明根深蒂固的习惯看,“奇技淫巧”不过是对没有实用价值的学说轻蔑的称谓而已;而只要自然科学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那么它立刻就能摆脱“奇技淫巧”的污蔑,转而被视为绝对的“正事”,从上到下都会笃信不疑。
喔不,恐怕还不仅仅是“笃信不疑”的问题。按中原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近似海王的个性,一旦自然科学的收益超过了四书五经,那么四书五经就会成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宫之中。而皇帝怀疑——不,他敢笃定,而今熟读四书口诵孔孟的列位大儒,届时拉踩起孔孟绝对最为出力,而且理所当然居之不疑,丝毫不会有什么薄情负心、刻薄寡恩的疑虑。
……不过说起来,这份薄情决绝而片叶不沾身的作风,倒真是与自高皇帝以来、汉家列位圣天子的习惯,隐隐相符呢。
只能说,果然是以“汉”命名的文明么?
大概,能成就辉煌功业的伟大存在,在行事之时,都会有那么一点违背人情的冷酷吧。
·
皇帝屈指叩击良久,万千心思萦绕而过,却渐渐生起了一个成形的念头:
如果要推广算学与格致,令天下心悦诚服,便必得展示它的“用处”;而要展示“用处”,又有什么比战场上更为合适的呢?
他抖动衣袖,终于移开目光,随意瞥了张汤一眼:
“今年有多少的太学生能够考核合格?”
张大夫等候已久,闻言却立刻躬身,敬慎作答:
“拟定的是六十人的名额,但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六十个?”皇帝挑了挑眉:“太少了,酌情再加五六个吧。试卷送汲公处审核之后,挑几个算学功底出色的,送到羽林军听用——对了,少府那边也打个招呼,就说朕要演练新军,让他们每五日与霍去病交接一次,但有需索,尽力满足。不够的朕再补足便是。”
闻听此言,肃立在侧的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心有灵犀,一齐低下了头。
“遵旨。”
第91章 大汉后世谈(七)
汇报已毕,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一起行礼告辞,既是要协商羽林军的种种事务,又是要向廷尉与少府转达天子的口谕,一刻也不能迟缓。皇帝挥手命亲随将重臣们送出,但下令之后却又略停了一停,忽的一指张汤衣袖中露出的半截纸张:
“把这篇文章留下吧。朕再参详参详。”
可怜御史大夫猝不及防,闻言手都是微微一颤——方才趁着霍去病放下论文行礼,他长袖飘飘衣衫翻滚,悄无声息的将那篇令皇帝与皇帝重臣都万分尴尬的白纸给抽了回来,举止之间轻灵巧妙不露痕迹,尽显朝廷重臣无与伦比的情商。
但而今圣口一开,张汤以绝世情商为皇帝搭的这个台阶算是塌了个干干净净。御史大夫不敢多言,取出文章双手交予侍卫,而后倒退着走出圣上视线以外,一面低头快走,一面还在心中打鼓:那篇难以理喻的论文毕竟是经由他的手亲自带来,要是皇帝看过后百思不得其解,恼羞之下会不会有所迁怒?
眼见重臣们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皇帝才拿起那叠厚厚的黄纸。他翻阅几页依旧是一窍不通,却抬手召唤出了光幕。
光幕上的种种细节一扫而过,皇帝的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大字上。在详细严谨的分析之后,天幕对这份论文的判断是“有重要影响”。
要知道,大汉开国七十余年,迄今为止能被天书看得上眼,有资格评价为“有影响”的学说也是寥寥无几,除了《九章算术》与冶铁术这两个bug以外,也就只有关中女工们在纺织技术上的革新,能跻身于“影响力”的行列了。而此区区一篇论文的效用,便能抵上千百工匠半生的苦功么?
饶是早就有所预料,但差距大得如此惊人,皇帝亦不由惊愕。他揭开黄纸上的弥封,封条下却是个闻所未闻的姓名。不但未曾被搜罗人才的御史公卿们发掘,即使是天幕所自后世所提供的重臣名录之中,也从未见此人影踪。
显然,这本该是一个被大汉经术取士所遗漏的偏才;只需皇帝考核的方针稍稍变动,便立刻展示出了如此强力的才华来。
而纵观中原上下,被遗漏错失的人才,又到底有多少?
皇帝沉吟片刻,以拇指在黄纸上稍稍掐了一个指甲印,而后递给了随侍在侧以眼观心的春陀。太学取士是朝廷抡才大典,体制严苛精密之至,只有圣上才有特旨拔擢异才的权限,只要负责批阅试卷的博士看到这个指甲印,自然心领神会,能给出妥善的安置。
即使是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物,在宏大的变法布局中也不算什么。但出色人物涌现得如此之快,却实在出乎皇帝的预料,以至于他都稍稍沉默,而后出声感慨: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么?”
贤才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哪个雄才大略开创功业的君主会嫌弃自己手下贤才过多?可人才虽尔如斯之盛,皇帝手中能供应的官职却是屈指可数,远远不足以满足这些无边无涯前赴后继的人才。而满地寒窗苦读却不能一展所长的人才,那可是举国上下最危险的地雷。
不要忘了,当年的大汉可就是被一群不得志的六国游士硬生生给扶持起来的……
皇帝自然知道这亡秦的教训。但官位是朝廷的名禄,真不是能随意妄动的橡皮图章。他扫过侍奉在侧的中常侍,眼见春陀垂首肃立恍若不闻,终于开口下了谕令:
“先叫主父偃来,再去东宫博望苑宣读朕的旨意,让汲公明日申时二刻来见朕。”
·
当皇帝的旨意晓谕内外之时,于前年获封临淄侯食八百户的太子太傅汲黯正在东宫为太子讲学——不,与其说是“讲学”,倒不如说是“听讲”。这数日以来,汲公特意延请了被征辟为太子舍人、农学博士的赵过,请他入东宫讲解培育新种、改良耕作的种种体会。
农耕之事也能登东宫大雅之堂,无疑是在践行汲公“百工百业各有其道”的新学,所谓以实事求是而求治国之道的立身法门。此举开前所未有之先河,自然引得朝堂中哗然一片。但哗然归哗然,却并没有什么够份量的指责,不过私下议论而已。
如此众人钳口,原因倒也很简单:东宫固然是储位重地,但当家作主的太子而今却才只有八岁大小;面对此八岁大小的幼儿,道德君子们有再多手腕,也实在无法上纲上线,就算恳切激烈说到了极处,皇帝只需轻描淡写说一句话就可以将此慷慨陈词抵消得干干净净——所谓“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面对着这样绝妙挡箭牌,公卿们又能再说什么?
再有,就算不是小孩,这太子的帐也实在是不好算的……当年尚在东宫的棋圣孝景皇帝陛下还曾一棋盘将吴王太子的脑壳给掀了呢,那不也无可如何么?
而骤然荣膺宠命、特蒙东宫召见的赵过,就真正是此生意料不到的狂喜了。他虽然也曾受业读书,但在经术策论上并不出彩,实在难以望董仲舒主父偃等人之项背,而平生所长者,却是并不为朝廷所推崇的农耕之学,与“独尊儒术”的方针实在格格不入;要不是汲大夫公然倡导“唯才是举”、“日用即道”,赵过此生恐怕都不会有被征辟任用,乃至面见东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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