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始皇帝不由稍稍一顿:所谓“惑乱黔首”云云,正是李斯、周青臣等奏闻过的大害;而今看来,这些六国余孽妖言惑众、鼓煽是非,种种罪孽恰如法家所言,如果没有重刑严法,又何以钳制?
以皇帝平日的脾气,此时便该召博士草拟加重刑罚的诏令,吩咐丞相立刻施行。但他却罕见的犹豫了片刻,抬头打量光幕那头扭曲不定的人影。
——这才是皇帝最大、最深的疑惑:以他的见解而言,秦制显然必须与重刑搭配,才能运转默契,彼此吻合;这老流氓上手就宽免刑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刘季显然注意到了始皇帝的异常。他呆了一呆,喃喃自语:
“咱怎么感觉咱说错话了……老哥,你不会真下狠手吧?”
祖龙语气冷淡:“莠言乱政,朕绝不能忍。”
说到此处,他却笔直凝视着光幕人影,目光灼灼,用意再也明显不过。
双方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彼此之间不会再有什么试探与祈请,三言两语间便明白了底线。
——想要皇帝不下狠手,那就拿出替代重刑的方案来!
刘季闭上了嘴。以他的圆滑,自然不必再费气力做什么哀求,直接便开始思虑办法。如此沉思片刻之后,他只能慢吞吞开口:
“陛下想要清理这些谣言,也用不着这么激烈的手段……”
既然提及现实,刘季的态度便骤然变化,再也没有那样的嬉皮笑脸了。
始皇帝道:“喔?”
刘季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天音提到的那位‘迅哥儿’不知道是什么贤人,但他说的的确是至理真言。要想开窗,就总得掀屋顶。”刘季慢慢道:“既然——既然传谣言的六国士人这么心心念念要复国,那陛下不妨昭告天下,说为了断绝六国龙气,要挖掘六国先王陵墓,焚烧遗体。等到天下震恐、六国士人全力挽回之时,再示以退让,只命他们交出首恶,便可以保留陵墓……”
一语既出,大臣中登时一片哗然,不禁面面相觑:这方案的确无耻,却真正是阴险毒辣,一语中的!——六国士人传播复国的谣言,无非是以此展示对故国王室的忠诚;但现在谣言波及先王遗骨,这些忠臣又何以自处?!战国遗风重气节而轻生死,哪怕为了维护先人的安宁,造谣的士人们怕也会主动投案。
但,但这计划也太无赖,太下贱,太匪夷所思了!而今上古的风气尚存,辱及枯骨简直下作得超乎想象,即使只是虚言欺诳,也实在大大突破了诸位士人贵族的心理底线,以至于有几位博士终于绷不住情绪,出列俯首下拜:
“陛下,陛下,便是桀纣,也不曾有这样的妄举啊!”
始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刘邦——这计策管用归管用,但你想让朕的名声进粪坑不成?!
刘邦嘿嘿一笑,浑不在意:
“这样断子绝孙的招数,当然不能从老哥口中说出来了。”他道:“可以传出风声嘛,就说是有下贱无耻的佞臣向陛下进了这挖坟的谗言,而陛下现在还在犹豫,只要六国士人乖乖自首,这谗言当然便不攻自破。至于这进谗言的下贱小人,那最好还是挑老哥身边的近臣重臣,这样才能让人信服……”
他左右望了望,忽然一手指向叔孙通:
“譬如这位博士,我看就很适合做奸佞。”
叔孙通手中的笔骤然掉落,不由仓促抬头,露出了极为惊恐而骇惧的神色。
——即使以叔孙博士的城府与圆滑,刹那之间也被刘邦一言破防,精神近乎于错乱颠倒,竟尔反应不能。
他软软跪在地面,哆嗦着不能言语。而万恶的刘邦上下打量了叔孙博士一眼,终于啧啧摇头:
“算了,这位博士看起来还干不出这么没有屁眼的事。老哥,你不是要收拾那个李斯吗?干脆把事情安到他头上好啦。”
刘邦露出了一个纯真而野性的微笑:
“——反正都是废物利用嘛!”
叔孙博士长长出气,只觉汗流浃背,连头发也被浸得透湿。
他抖着手捡起毛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姓刘的,吾与尔不共戴天!”
·
当然,即使叔孙博士再如何愤怒不平,也实在伤不了老流氓一根头发。相反,在老流氓的殷切提示下,天子竟然还下令取来了随行携带的诏谕——这些都是皇帝出巡数十日来批阅的公文,足有数百斤之多。
而按刘邦的建议,博士们挑选出了所有施行严刑酷法的诏令,并在前面添了同样一句话:
【丞相李斯建言】
诏书整理完毕之后,刘邦还在光幕那头箕踞而座,大剌剌将裤裆对准诸位忙忙碌碌的博士,竖起中指又指又点:
“你们这些酸子要仔细了!”他喝道:“咱与老哥骨肉至亲,老哥的事就是咱的事,像咱这样忠肝义胆的大秦宗亲,自然效忠先祖,义不容辞。咱晓得你们这些酸子对我老哥有些腹诽,但最好给咱把嘴闭严了!”
他环视一圈,一指诏书:“但凡妄言,以后这些诏令前添的名字,那就是你们的了!”
——泰山上鸦雀无声,几十位博士齐齐打了个哆嗦。
第25章 叔孙通
在博士依次整理诸多诏书之时,始皇帝却一直凝视着光幕中的人影,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忽然开口:
“秦国的规矩,举凡策士谋臣,有一言能被朝廷鉴纳者,都要颁下赏赐。朕随行带的布帛金银不少,你想要什么?”
这是战国以来的遗风,为谋争霸各国君主求贤若渴,所谓“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只要一言得用,必然不吝惜财物厚赏。刘季曾在信陵君门下混过,自然知道这个规矩。老流氓占便宜不嫌多,立刻便是喜笑颜开。仔细想一想后,却道:
“陛下厚爱,咱不敢推辞。听说宫中的饮食美味又可口,请陛下赐我一些酒肉吧!”
始皇帝皱一皱眉,不由深深看了对面一眼——这老流氓看似嬉皮笑脸,实则却是滴水不漏。无论金银还是布帛都可能留下追查的暗记,唯有酒肉吃过就算,官吏们还能去排查茅厕不成?
祖龙道:“朕再赐你一石青盐。”
这便是真心在赏赐了。青盐极易隐匿,同样也无可追查;而今盐价高昂,老流氓随便在青盐中掺点什么土灰泥沙,都能充作平民吃的黑盐,卖出高价。
如此思虑周密、关怀备至,就连冯去疾等都不由愕然抬头:往日里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始皇帝招揽贤才的殷切,但好歹关怀的也是韩非、尉缭这等当世贤才,而今情谊殷殷,怎么挂念起一个老流氓了?
有辱斯文呐,有辱斯文!
老流氓果然毫无谦让推辞的美德,大咧咧笑着答谢。几十位刚被荼毒过的博士面面相觑,但终究对老流氓的本事心有余悸,到底不敢上前怒斥。
在悠扬的背景音乐中,天音渐渐转为平和:
【李贽曾誉祖龙为“千古一帝”,所谓“千古英雄挣得一个天下”,却又以为高祖皇帝是“汉祖之神圣,尧以后一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与汉高祖所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摆脱三皇五帝以来的世界。尧舜以来的制度已经行不通了,要设法创造一个新的天下。
当然,他们的工作还是不完美的。始皇帝开创了郡县制,而刘邦则证明了郡县制的可行;但既是如此,分封制的残余依然顽固,难以消除——这是延续近千年的制度,生命力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不要说广义的分封制几乎相伴了封建王朝的始终,就是狭义的分封制,那也是由高皇帝几代子孙费力治理,直到武帝刘野猪时,才以推恩策这样的阳谋犁庭扫穴,基本清除了影响力。】
始皇帝与刘邦一齐仰望天空,彼此都颇为惊异。
“推恩策?”
始皇帝皱起了眉。被天音从大一统的狂热幻想中惊醒之后,始皇帝的神智便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敏锐与清醒,因而立刻就察觉出了天音寥寥数语间的关键——如果自己严刑酷法十余年,都尚且不能清除分封制的残余,那么这“推恩策”又会是什么样的阳谋,可以轻易间定不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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