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背对墙壁,在头顶摸索着画下一条线,旁边写着“妈妈再见”。
然后他来到自己第一次帮忙打杂的小仓库,他已经没有了这里的钥匙,但能用铜线轻易捅开。安息找出角落里一把散架的红色人造革椅子——他和红茶以前老是抢着坐这把舒适的椅子,直到它皮革开裂,里面的脏棉花全跑了出来。
安息又来到他最喜爱的电影室。他挨个摸过仅仅十步却仍按照字母排序的影片盒,又多摸了那部《末路狂花》几遍,心里确定自己记得其中每个细节不会忘记,才收回手。
负责这个房间的伯伯刚巧路过,朝着他笑:“我们安息也快要过生日了,到时候放你最喜欢的电影给你看。”
安息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银色的鬓角,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在妈妈去世后就失去了最后的亲人。不,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他不是他们的孩子,但他也是他们的孩子。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了青春,不能在这里度过一生。
于是安息也弯起眼睛对他笑——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这部电影了。
安息随后来到他工作过三年的净水站,瓶盖瞧见他惊喜地凑到门口,小声说:“你怎么还不下去,小心又被发现旷工。”
安息还没说话,他又高兴起来:“但是你走之后,他们终于给咱换了个新阀门,自动变压的,还有安全栓,你肯定喜欢,过两天独耳叔叔不生气了,你就可以用了。”
安息想伸手抱抱他,但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点点头,说:“原来那个锈得不成样子,早该换了。”
最后,他回到了十二层,回到了这个藏着最多他隐秘快乐和背德爱情的地方,他检查了一遍藏在角落里的远行背包,仔细核对了一番废土给他的清单,然后把背包再次藏好,回到他的药剂蒸馏皿前,静静等待离别的钟点。
下午五点,是避难站最安静的时刻。
午后的困意到达顶峰,白天领取的饮用水几乎见底,离晚饭供应又还有一小阵子,地表的废土正接受着太阳最炙热的烘烤,变异生物奄奄一息。
安息把远行背包放在一个手推车里,盖上医药站的白色罩布,面色如常地进了垂直井梯。井梯缓缓爬行,到达六层时,井梯难得地停在了恰当的高度上,等在这里的废土迈了进来,宛若他只是要借个顺风。
安息说:“这次倒是停的不上不下刚刚好。”好像他只是随意和同乘的人闲聊。
“以后就没有什么’不上不下刚刚好‘了,”废土说,他双手垂握,两腿略分,双眼直视前方:“外面只有零和一百,一百是生,零是死。”
他侧过脸来,低头看着安息:“你确定吗?你准备好了吗?”
安息说:“我有一百那么确定。”
两人毫无阻碍地来到二层,途中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废土掌着推车,安息快速撬开了右手第三个房间门——这是一个小型军火库,和地表大厅相连,方便有变异人入侵时迅速获得补给。两人将远行包分别背上——安息包里只有一些很轻的杂物,带稳防晒面罩,插上呼吸过滤芯。废土果断从架子上选了一系列枪支弹药和充能槽,全身上下竟是背了不下四十公斤的东西。
安息把靠墙的垂梯放下来,爬了几步但迟迟没有推开头顶的旋盖——废土站在他脚下手撑着梯子,两人一齐静静等着。
头顶是避难站防卫最为森严也是最为宽松的地方,森严的是由这里进入——不论是人类还是怪物,想要进入避难站都应是困难的。而宽松的是离开——除了被迫,嫌少有谁尝试离开。
安息对着表,耳朵捕捉到一些微弱的声响,他知道那是这一轮的地表值班岗要换人了。他们会最后检查一遍设备,然后到二层也就是隔壁房的休息室叫下一轮的同事,加上值班队每次离开地表大厅时都会锁上第二道超重立方氮化硼大门,一关一开之间,有五分钟的间隙供他们利用。
沉重的关门声隐隐传来,安息立马旋动顶盖爬了出去,他急匆匆跑到大门边,开始一道锁一道锁地层层开启——这道门只有自动关门上锁系统,反之则决计没有。
废土把地上的盖子合好,也凑过来看他开门——这是安息第一次亲手做这个,十分不流畅,劲儿又不够大,好几个大型方向盘力臂他都转不太动。废土连忙上手帮他,却差点扭反方向将把手完全拧死。
虽然明知道应该是幻觉,但安息还是觉得他听见了井梯上行的声音。
安息额头渗出细汗——他穿了防辐射的罩服,又站在温度最高的地表,心跳如擂鼓,终于,最后一道锁啪嗒打开了,废土用力一推,剧烈的阳光就从门缝里倾泻而入。
安息完全愣住了。
他瞪着这道金红色的强光,似乎不认识它,又似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它。直到废土拉了拉他胳膊,把他拽出门外,又回身顶上了门。
身后的巨门咔哒咔哒地自动上起了锁,安息被太阳光刺得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低头看着地上——他的靴子踩在黄色的砂砾上,踩在干涸的皮肤上,踩在龟裂的大地上。
这种黄色——这种漫天席地的黄色,这种一望无际的黄色,高温扭曲了它的边界,好像落叶一样脆弱,好像宇宙一样宏伟。
“别哭了,节省点水分,”废土说:“欢迎来到废土世界。”
第十二章 第一个太阳
出了避难站后,两人一路向西。
说是向西,其实安息一点概念也没有,地表上展目四望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漫漫黄土上跑着几只干枯的风滚草,严重风化的岩石是唯一的地貌景观,远处的空气因为高温而发生扭曲,隐隐可以看见沙尘暴和天空都连在了一起。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安息明显感到体力下降得厉害,脚底开始发疼,口鼻处全是灰尘的味道,散落下来的发丝黏在额头上,背包压得他肩膀酸痛。
安息不但走累了,没吃晚饭的肚子还开始咕咕叫,情绪逐渐低落。他之前畅想着出来后是怎样酷炫的冒险征途,结果却只有无尽的跋涉,整个人都闷闷的。他抬头看着步伐频率都不曾改变的废土——隔着面具聊不上什么天,而且他也实在是累得懒得说话。
废土注意到他体力不支,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天就要黑了,天黑之前得赶到落脚点。”
安息强打起精神,问:“落脚点是什么样的?是另外一个避难站吗?”
废土不无讽刺地笑了:“怎么可能,你觉得避难站真的会开放给人‘避难’?”
安息想了想,讪讪地不吭声了。
他又埋着头跟着废土走了一阵子,呼吸逐渐沉重起来,废土回头看了他几次,提醒道:“你别老盯着地,看前面,不容易累。”
安息瘪着嘴——太阳已经来到了他们正前方,金红色的余晖照得他根本睁不开眼,他蹭到废土高大的身影后面躲着,试图踩他的影子,洗脑自己只是在玩一个游戏,而不是遥遥无期地行军。
期间他又停下来喝了好几次水,废土看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开口,不做声地把自己的水又分了他一些,接过他的背包挂在肩上,满面忧心忡忡。
安息赶紧打包票:“我只是一时不适应!我可以走的。”
废土说:“那好吧,快到了。”
太阳快接近地平线的时候,废土终于说到了。安息茫然地左右四望,想象中的安全屋没有出现,面前除了一座石头小山什么也没有。他看着废土,废土指着坡顶。
安息睁大眼睛,惊恐地摇了摇头。
废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安息欲哭无泪,但也没有办法,不情不愿地趴在角度十分陡峭的崖边向上蹬。废土指出了一条十分隐秘的路,虽然安息完全不觉得那是什么路——不过有几个钉进去方便抓踩的铁圈而已。他先上,废土跟在下面,被安息踩滑的的小石子砸中他头顶,废土眼睛都没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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