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小辈,自然不会听不出季师祖这话中说的是谁——
师祖提起那位“殷师伯”,难道就是初代登阳剑剑主?
要知道十七位初代剑主都已经是修界万余年前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位季师祖既然管殷剑主叫师伯,那他老人家……如今贵庚了?
沈忆寒不知其中内情,只看出身边的几位昆吾剑主神情都变得有些诡异,正纳闷之际,却忽然听那位季剑主在上首问道:“孩子,魔化虽由血脉牵动,但也需入魔这个引子,当日在白河城中,你因何入魔?”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朝着云燃看去。
沈忆寒心下咯噔一声,他虽早知昆吾剑派这两位前辈今日见了阿燃势必要问此事,或者说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但真听这位季前辈如此毫不掩饰、开门见山的问起,他心里还是不免替阿燃打起了鼓。
这样在所有人注目下被盘问的情景,实在很难不让沈忆寒联想到那梦境之中无数个与此相似的画面。
但很快,沈忆寒就发现了眼前这一切和那个梦境的不同。
云燃不曾立刻答话,他微垂着眼睑,一贯冷淡的面容上,此刻看不出半点情绪,即便在座的诸位剑修大都与他多年同门,也仍旧看不出面对这样的问题,他究竟是不想回答……还是需要更多思考的时间。
未知往往引来猜测、而猜测的结果,又不免导向恐惧。
沈忆寒在那个梦境中,就深刻的领略了这个道理。
见云燃不说话,他不免有些心急,正在他忍不住要开口为阿燃辩解时——
那位季剑主望向堂下年轻晚辈的眼神,却多了一分悲悯,忽然轻叹了一声,问道:“你不肯说,可是顾及你师祖的声誉?”
云燃眼睑微微一颤,抬目看向上首的季剑主,沉默了半晌,才道:“季师祖,莫非您知道登阳剑……”
语及此处,却又顿住了。
他二人这般半说半停、云山雾罩,别说一众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们听得一头雾水,就连沈忆寒这知道内情的,也反应了一会,才听出他们打得机锋似乎是关于登阳剑传承必会使传人入魔一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季剑主便不会因为阿燃没有回答,就以为他是因顾及先师声誉,不愿将这桩登阳剑一脉的家务事诉于人前了——
不对,等等……重点不是这个。沈忆寒忽然心想。
这个走向,这番对话是不是不太对劲?这位季剑主……或者说昆吾剑派的诸位太上剑主们,是这么信任门下弟子、愿意好说话的人吗?
虽然沈忆寒沉浸在那个梦中时,也曾觉得如果传承万年、身为修界玄门之首的昆吾剑派,如果连门中的太上剑主都那样容易受小人蒙蔽,实在是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可那梦中的事实就是……这几位太上剑主,经贺兰亭一骗就信、一激便怒,那位葛老头就是其中的典型。
若非如此,事情最后也不会发展成那样。
可他们现在却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就好像……那个梦中一直有一层没道理的、蒙在阿燃身上的名为恶意的纱幔,如今却终于被揭开了,于是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连带着被那层纱幔蒙蔽了双眼的人,也好像恢复了理智似的。
沈忆寒被自己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弄得微微一怔。
季剑主道:“我的确猜到一些,但长久以来,并无切实的证据,殷师伯一生秉行正直、嫉恶若仇,他当年是战死在灵墟战场的……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一时糊涂,为了心中执念,便宁肯害了后世登阳一脉所有传人……唉。”
此话一出,连那位络腮胡子的穆剑主也疑惑道:“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剑主道:“师弟,你可知为何昨日他派找上门来,要我昆吾剑派给出一个交代,闹着要今日一同审问这孩子,我始终不曾同意?”
穆剑主道:“不是因为这小子的师尊求情……?再说,这小子既还是我昆吾弟子,有何过失,自然都是我昆吾剑派家务事,合该我派关起门来处置,怎轮到旁人置喙?至于一同审问,昆吾剑派一脉剑主,也轮得到他们审问!这等荒谬之言,师兄自然该当他们只是放屁。”
季剑主:“……”
季剑主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不愿别派修士插手,倒不是因为这些。”
“那是为什么?”
季剑主:“云燃,你可是因心障难制,故而入魔?”
云燃道:“……是。”
季剑主却没有继续问他,他似是对他那位师弟,又似是对在场所有人道:“当年师弟闭关不出,所以对此不知,我却看在眼里,自殷师伯羽化后,登阳一脉连续数代,几乎每一个传人,皆因心障难制而入魔,若非他们太过珍视剑道传承,大都早早在失去灵智前寻好了传人,或许今日登阳剑便早已经真正的失传了……”
季剑主说到这里,诸峰剑主听出他话中深意,皆面露讶色。
碧霞剑主忍不住问:“季师祖,您方才话中之意是……自初代以后,登阳一脉每代传人皆会入魔……与初代剑主有关么?”
季剑主摇了摇头,看着她道:“这一点,我亦无答案,但至少殷师伯作为留下剑道种子之人,此剑有缺……他不会不知。”
“那日玉洲对我提起,入魔的是登阳一脉传人,我便已经大致猜到其中原委。”
“云燃,你既得登阳剑传承,又偏偏是云氏子孙,这也是你命中劫数,无法可避,此事论到底,总是我昆吾剑派误人子弟,即便清理门户,我亦不打算假他派任何修士之手。”
“我本想,若你已被魔血侵蚀,灵智不存,我与师弟便将你带回剑阁,设法留住你的三魂七魄,助你兵解重修,但如今见了你,我倒不能完全看透你如今的境界和道体……”
“师弟也是如此,才以剑会你。”
他说到此处,停顿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诸位昆吾剑修听他说无法看透云燃的境界和道体,初时还以为这位前辈在开玩笑——
然而很快却也意识到,今日这又怎么是玩笑的场合?
众人皆是面色复杂,堂中一片沉默,连一直在吃点心的常歌笑也察觉气氛不对,不敢再发出什么动静,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蛋黄酥。
终于有人问道:“那……不知以两位太上剑主所见,如今该要如何处置燃儿?”
说话的却是梅今。
季剑主方才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绪中,出神良久,此刻方被唤回神来,意识到梅今问的是什么后,先是失笑,才道:“今日之前,外人质疑,不过质疑他是否还是从前的云燃,既然方才穆师弟以剑会友,已有结论,那么师弟的结论,便是剑阁的结论。”
*
“鸿门宴”以预想之中的样子来,却并非以预想之中的样子结束的。
沈忆寒来前如临大敌,甚至连真打起来以后,要如何带着阿燃从这仙府跑路的路线都想过了,却实在没想到这几乎是梦中云燃死劫的一关,就如此简单的过去了。
他恍惚了一会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觉得不对——
这真实发生的一切,比梦可美多了。
沈宗主神游天外,自然也就不曾听清那头云燃和两位太上剑主、 梅今、楚掌门等一干昆吾剑修是如何解释这半年发生什么的,于是就全然没留意到这些剑修看他的眼神正在变得越来越诡异。
直到云燃把该说的都和师门交代完了,天色渐昏,仙府议事堂中昆吾剑派诸峰剑主走了一半,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时至今日,一切似乎都已彻底和那幻元灵璧带来的梦中再不相同了。
那个可怕的梦像雨后的乌云被阳光穿透一般,正在渐渐消散,渐渐远离他们的世界,他改变了阿燃的命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或许还改变了其他很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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