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的笑逐渐消退了,他垂下睫毛,做出思考的神态,依稀记得是有一个人,除了小鱼外也叫他见了便喜欢的,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浅,似惊鸿掠过湖面,掀起的波澜是真,离开得太快也是真。
“贺兰……”祝神蹙了蹙眉,喃喃着念出两个字,因想不起下文,很快又迟疑道,“没有了。”
戚长敛想:果然没我的份。
他沉着脸凝视祝神,忽笑道:“那你是谁?”
祝神不假思索:“我是祝……”
他险些脱口道“祝双衣”,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讲不出去,茫然地张了张嘴,麻木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小鱼跟你有关系吗?”
“小鱼……”祝神睫毛颤动,“是祝双衣的小鱼。”
祝双衣是十七岁的祝双衣,不是如今服药成瘾的祝神。
祝神的神色落寞下去,戚长敛满意了,悠然调转话题:“月末除夕了,今年想要什么?”
以往在山上那几年祝神要的都很明确:先找戚长敛勒索一大笔压岁钱,随后央求凤辜允许他下山转悠十天半个月。今天与往常不同了,祝神虽仍想下山转转,可冥冥之中又感觉自己不能下山。
戚长敛察觉了他的想法:“喜荣华和贺兰府满世界转圈儿地在找你。”
“喜荣华……”
祝神的指尖在杯口打圈,他一边一边想着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模糊地描绘出了它的轮廓:那是一栋四层的高楼,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起先只是他用来囤放丝绸的仓库,慢慢扩大成了一间客栈,祝神带着一个箱子,又陪着这间客栈一步一步迁到十六声河最繁华的地段,最后修成了声名赫赫的酒楼。
他也从毛头小子变成了富甲一方的祝老板,只是携带的那个箱子从来都不变。箱子里是小鱼每年的新衣裳,祝神坐在喜荣华四楼的房间里,时常望着窗外的山,听人汇报小鱼每日的动静。每过一年,他就估量着尺码给小鱼多做一件衣裳。十年来小鱼一次也没穿过,他在贺兰府,有穿不完的好衣裳,祝神做出来,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贺兰府……
祝神的视线凝在杯口,他想到自己时常派去贺兰府打探的人叫刘云,或是容晖,喜荣华里最得力的伙计之一,还有两个掌柜,一个叫陆穿原,一个叫宵娘,他一般叫她三姐。随后他又回忆起了小鱼长大后的模样,是浓墨的眼,乌黑的眉,和他梦里那个人的长相如出一辙。
接着他蓦地想起,小鱼的名字,就是贺兰破。
祝神撩起眼皮:“戚长敛。”
“嗯。”戚长敛百无聊赖地撑在桌上,“看来是又想起来了。”
他早已习惯,自己永远是祝神最后才想起来的人。
戚长敛继续先前的话题:“今年的山你是下不得了,想做点什么?蟹黄豆腐吃不吃?”
祝神抬脚下榻,一言不发往屋外走去。
戚长敛眯了眯眼,突然觉得糊里糊涂的祝神比清醒时候的祝神来得更讨人喜欢。
他喝止道:“回来。”
祝神依旧往外走。
戚长敛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再不回来冻死你。”
祝神开门走到了檐下。
屋外风雪骤然变大,有了呼啸之势,原本温和的冬风刮到脸上也无端的寒冷刺骨。
这么多年了,戚长敛还是这套。
祝神就地停下,坐在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双脚刚要踩进下两层的雪里,戚长敛便提着狐氅和鞋袜出来了。
“也不晓得这雪哪里好看。”他给祝神系好披风,又蹲在祝神面前套上鞋袜,“整天醒了就杵在这儿望。”
祝神的目光放到远处,从院子门前一径蔓延到湖心亭边,顺着白茫茫的天地,朝向宅子的大门,一直望到无尽的山巅。
他凝视着天际线,低声道:“你说……这次,小鱼要花多长时间才会找到这里?”
戚长敛正埋头给他穿靴,听到这话便笑道:“不知道。你希望他来找你?”
祝神摇头。
“我如果希望,当初就不会逃。”他皱了皱眉,“可我又盼着他早点找到我。”
祝神说不清自己这是什么逻辑,也许是脑子钝了,许多事他都不愿深想。他希望贺兰破来,但又怕被带走,所以只愿意守在这座宅子里,连院子都不敢出,日复一日望着来时的路,想象着哪天贺兰破会踏进这场大雪之中。
只是贺兰破来就够了,来到这里,出现就好,多的一样也不要做,不要把他带走,甚至连话也别说。他知道如今双方一开口,只会让彼此失望。
祝神对着连绵的山峰想,其实自己只是想看他而已,看一眼贺兰破,就很好。
戚长敛给他穿好了鞋,慢吞吞地挨着他坐到台阶上。漫天风雪重归寂静,祝神听见戚长敛低低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上次雪中一别,我便没有再找你吗?”
祝神不以为意,他的聪慧机敏在某地方面浑然天成,思考这样的问题并不费力:“十二年前小鱼那一刀伤你太深,你元气大伤,不敢贸然出现。即便敢来找我,也带不走我。”
“是。”戚长敛直认不讳,“托凤辜的福,我念力大减,至今没有恢复。贺兰破就是现在来了,我也打不过,你若要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
“不过我很清楚你不会走。”戚长敛扭头看向他,含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上次见过你,我便了然,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因为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容许你肆无忌惮地服药。你无处可去,只能回到我这里。”
祝神眼角一缩,五指隐隐发力,抓住了膝上的衣裳:“不要再说了。”
“当年我在乱葬岗救下你,便是因你求生的欲望惊人。那么冷的天,你浑身赤裸,遍体溃烂,可就是不肯死。我在树下等着,想看你能撑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你冻得浑身发紫,还是睁着眼睛坚持到天亮——非得看见日出再死吗?就那么想证明自己多活了一天?”戚长敛笑着摇头,“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没错——不过是给你换了颗心,它在你胸腔里跳动的第一天你就睁开眼睛,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似的,巴不得昼夜不息,满山乱跑。裂吻草加上我的念力,这么狠的作用,十二年前我以为就此能控制住你,可是没想到啊,你硬生生把它戒了,我简直没见过比你更想活的人。于是我就打算试试,试试你第二次吃了它会有什么效果。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法师,我不信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你的手下。终于这次我成功了——再强大的意志力,也经不起反复的摧折。”
祝神的目光低垂下来,指尖几乎掐进膝盖里:“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其实这样很好,祝神,我很满意。”戚长敛伸手摸向他后背的头发,“你不配拥有健全的人格。一旦太过独立,我便无法掌控。毁成这个样子,刚刚好。”
“……戚长敛。”祝神望着素净反光的积雪的地面,忽地扬起了唇角,“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杀吧。”戚长敛将祝神的头发捧到自己眼前,低头嗅了嗅,“以前我不解为什么你会杀了我,如今看到你这副模样我便释然了。人这一辈子,恨比爱刻骨。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祝神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刚要回房,院子外的月洞门前出现了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
“祝神。”
他与戚长敛一同望去,率先看见那把锃亮的五尺长刀。
第85章 85
祝神当即看向自己的双脚,想起已经穿了鞋;又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袖,发现并无可以整理之处;于是他再次看向贺兰破,在贺兰破朝他开口之前——
猛地转身往房里去。
贺兰破先是一愣:“祝神?”
祝神的脚步并没有停。
贺兰破皱眉:“祝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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