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药不是什么难事,你就是要六千颗我也能给。”贺兰明棋摸了摸头上的赤丹抹额,“只是一个月六十颗,这是会死人的吃法。”
祝神难得听到这位大小姐也会关心别人的生死,一时觉得新鲜,将胳膊肘搭在扶手上,往后歪去,一副任君打量的姿态:“你瞧我这样子,就算不吃,能活得过四十岁?”
贺兰明棋的视线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发现这人脱了披风简直是一具薄薄的骨头架子,手腕脖子都很纤细,脸上五官摆在那里,虽不至于瘦脱了相,可也找不出一两多余的肉来。
她道:“这倒是实话。”
祝神的笑已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他吃完药,精神很好,低下头喘了口气便又说道:“你若是答应得痛快,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贺兰明棋对他送出手的东西很感兴趣:“什么?”
“天听教。”
这个名字让贺兰明棋目光闪烁了一下,却没有把话挑到明面上,只装作不懂道:“天听教?”
两个人摆出了做生意的姿态,祝神乐得跟她一唱一和:“沾洲大小世家各立为王,谁都有自己的一套教条律法,可百姓打心底里最信服的还是天听教。为什么——因为天听教没有立场,他们唯一的立场就是普天之下的平民。世家倒了便倒了,百姓脚下的土地不管换了哪个名字日子都是一样的过。可若是有谁敢公然对抗天听教,那就是对抗百姓的利益,对抗世间最公平的一道旗帜,激起的民愤便难以止息。若论起来,天听教会是你一统天下的路上,比顾氏还难击倒的存在——大小姐,总不会告诉我,你没有一统天下这个想法吧?”
贺兰明棋凝视他半刻,忽地笑了,未置可否地说:“然后呢?”
祝神药效最冲的时候已经过去,腹腔中一股饥饿感席卷而来,他兴味索然地把话说完:“太阳底下无新事。天听教若只有一个人,兴许确实干干净净,没有立场。可发展到现在,它已然庞大到超出了控制。人一多了,藏污纳垢的地方就多。数百教徒,不管怎么站,总有人会被照出影子。谁能保证个个都是清白的?”
他点到为止,贺兰明棋心领神会。
那些不清白的东西,祝神会去找;找出来了怎么用,贺兰明棋几乎立马在心里酝酿出了一场盘算。
祝神告辞之前,她同他交代:“每月二十五那天,我会派人到西北那处荒园子的后门等你,那里没有人去,贺兰破也从不涉足。若要改时间,你提前知会。”
祝神颔首谢过,起身要走,哪晓得刚迈出一步,便两眼发黑地要晕过去,慌乱间撑住扶手,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又恢复清明。
贺兰明棋看在眼底,只觉自小从未见过身体这般虚弱的人,就是园子里那些十几岁的家生奴仆,拎出来都怕比祝神身体好些。
她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冬日漫长,祝老板,还没见过九皋园的桃花吧?”
祝神耳边嗡鸣不止,听人说话也是断断续续,贺兰明棋提到九皋园,他便蹙眉,耳鸣声迫使他眯着眼睛转过头,疑惑道:“桃花?”
“九皋园的桃花,是他亲手种的。过去十几年,每次出门,只要遇到桃枝,不管活的死的他都会捡回来。九皋园的土地上插满了,他就去别的园子里插。有一回临时没找到地方,他就跑去了贺兰哀的院子。结果他的桃枝被贺兰哀扯出来折断扔进了湖里,他就跟贺兰哀打了起来。当时他年纪小,个子矮,被打得鼻青脸肿丢出去,还不忘跳进湖里把那几截桃枝捡回来——也是在这样的冬天,他因为几根木头差点冻死在湖边,父亲气坏了,说贺兰家怎么生出这样的蠢货。谁都觉得他蠢,只有父亲才敢说。其实那几根桃枝早就枯了,可他非要找个地方插上。谁知道呢?两年后的春天,它们竟然发芽了。”
贺兰明棋顿了顿:“九皋园的桃花很好看,但是只有春天才能见到,祝老板知道吧?”
祝神愣了许久,想起秋天贺兰破第一次踏足喜荣华的那个夜晚,酒楼后院的池塘边就被插满了桃枝。是贺兰破去红花沼泽时剩下的,舍不得丢,到了喜荣华,就插在了喜荣华的土地上。
十二年前他拿满是泥巴的手去捏贺兰破的鼻子,告诉贺兰破以后捡到桃枝都要记得带回家。贺兰破问他:“很远的地方捡的也要带吗?”他说要。
后来贺兰破天涯海角地捡了桃枝,他却不带他回家了。
祝神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劳烦大小姐挂心,我不会死在冬天的。”
第77章 77
一径出了院子,已是掌灯时分。入夜天冷,又下起了雪。
领路的四个小厮并两个丫鬟在前后打着灯笼,容晖撑伞,祝神便只能扶着贺兰破。
两个人之间气氛低压压的,贺兰破在等时机开口,祝神却是满脑子只有饿字。
终于是贺兰破先耐不住了:“你刚才——”
“小鱼,”祝神转过来打断他,“你背着我走吧。”
府里是有小轿的,几个主子都不爱坐,久而久之便只剩家主那处园子里的姨娘和小儿子用,这会儿祝神不想走路,一时也传不来,贺兰破料想他是一天没有进食,精力不济的缘故,便也不再说话,当即蹲下身去,将祝神轻轻一把背在了背上。
容晖高举着伞,同一众小厮一样静默不语,一行人沿湖走出枕霄阁,幽暗湖面流转着火光与人的倒影,雪落进湖里,像扬在祝神的身上。
未几,祝神将下巴搁在贺兰破肩头,闭上眼摇摇晃晃地笑道:“小时候,我也这么背过你。”
贺兰破点点头:“我刚上学堂那天。”
那时贺兰破是学堂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因为自小没念过书,祝神只能拜托夫子让他跟班读。贺兰破年纪不小,个子却小,放学时祝神去接他,一群四五岁的孩子里他是一点也不拔尖。
远远的祝神看他耷拉个脑袋随人群出来了,别的小孩子都有爹爹来接,一到父亲手里就嚷嚷着要人背。祝神有样学样,屁颠颠地跑到贺兰破跟前蹲下身,嚷嚷着“我们家小鱼也要有人背”。
贺兰破被强行送去上了一天学,性子孤僻又早熟,跟小他三四岁的孩子们合不来,正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撩起眼皮望了一眼祝神,冷冷说了句:“幼稚。”就绕开祝神往前走。
祝神哪能答应,奋起直追,拦住贺兰破,二话不说就把人往背上搂,才不管他答不答应。
此时祝神想起以往那些日子,便笑了:“你还不乐意,说你不要人背。等我走到一半把你放下,你看四周没人,又站在地上朝我伸手——原来不是要我背,是要我抱。”
贺兰破静静听着,恍惚间也觉得那竟是很遥远的事了。
十二年过去,祝神早已背不起他,就连如今靠在他背上,也轻得好似没有重量。
他把祝神往上搂了搂:“抱紧我。”
祝神的胳膊将他圈紧了些,贺兰破才又有了点实感。
他看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低低开口:“其实当年还有一个原因。”
雪粒子迎面飘过来,容晖的伞遮住了祝神的头顶,却挡不了贺兰破的身前。祝神抬起一只手横在贺兰破的额头,为他遮住刺脸的风雪:“哦?”
“那段时间,你身上总有一股血腥味。背上尤其严重。”贺兰破慢慢说道,“好几次我想趁你洗澡的时候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可你却故意躲着我。夜里我把手伸进你后背的衣服,你也总能察觉。我看不到你的血,摸不到你的伤,只能闻你身上的气味。时间长了,我发现那股血腥气里还带着一些药草味。可惜我年纪小,闻不出是什么草药,觉得很清凉,便以为那是你天生的味道,就像我生来带着草原的气息,而你也有属于你的气味。若我那时再长大些,便能意识到,那清凉并非你天生所带,而是……裂吻草的香气。”
祝神的身体不自觉地一僵。
贺兰破不急不徐地走着,没有片刻停留:“我把你从丘墟带回来那日,陆大夫在马车上诊断,说估计戚长敛那七天除了裂吻草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喂你吃。随后你昏迷了两个月,再醒来时我问他,你的药戒了吗?陆大夫告诉我,你沉睡了那么久,期间身体无法服用裂吻草,自然也就断了。我那时信了他,便没再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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