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凄清的月光顺着窗口照进容晖的眼中,那里倒映着死神般的祝神,像一尊溅了血的雕塑,以及祝神脚边的一具尸体和一柄染血的长剑。
记忆是有气味的,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容晖闻到鲜血的味道就会想起这晚站在月光下的人,还有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的那股悲怆的声音:
祝神疯了。
他忘了此时眼前站的人是他的掌柜,与他泾渭分明有着主仆之分,更忘了自己无论何时得毕恭毕敬喊人一声二爷,只快步走上前夺过祝神手里的剑,低声道:“怎么回事?”
祝神垂下眼,半寸睫毛的末端因沾了血而凝作几绺,他回望一眼尸首,淡淡道:“我把他杀了。”
容晖张了张嘴,纵使明白祝神说话点到为止,没主动提及的便是不想告诉他,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果不其然,祝神没有接话。
容晖吸了口气,再呼出来时人已恢复了镇定,他从祝神手中接过尸体的脚腕,避免落到地上发出重响引起注意,然后把盒子塞进祝神手里:“戒指打好了,二爷回房吧。死个人而已,在十六声河算不得什么。剩下的我来。”
祝神抬起僵硬的胳膊,打开盒子,看到盒中戒指那一瞬,麻木的脸上终于抿出了一个笑。
他忽然道:“备车。”
容晖正打算弯腰把尸体扛起来,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什么?”
“备车。”祝神关上盒子,眼神渐渐清明了,“去贺兰府。”
“现在?”
“现在。”
容晖现在一个头八个大,知道强拦没用,便叹了口气道:“二爷,先洗个脸吧。”
祝神低头看了看,认为自己目前的尊容确实不适合去见贺兰破,于是转身往楼上去了。
冬天尸体血液凝固得快,容晖把尸身连着被褥藏在后院的腾出来的马厩里,用干草和新鲜马粪盖成厚厚的草垛,临时掩盖了气味,最后把马牵回去,不至于叫人查出端倪。
同时被他叫起来的刘云也擦干净了三楼的血迹。
容晖无心责怪刘云没看好祝神的疏漏,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祝神要做一件事,即便被他们察觉,也是阻拦不下来的。
金字一号房里换上了相同的被褥枕头,刘云与尸体身形相仿,上去躺了片刻,将被褥打乱,做出有人睡过的痕迹,随后又燃了大量熏香和艾草,准备在天亮前一个时辰再拿出去,以免通风不够被人闻出血气。
二人打理好一切,又端了两盆热水去祝神房里,将后续与祝神说过。
祝神坐在地上,一身血污,双手早在刘云容晖上来前用冷水洗过,正捧着戒指细细地看。
听二人汇报完下方情况,他只靠在床脚,漫不经心地说:“用不着这么仔细。一帮乌合之众,死了一个同伴,没人会追究。”
事情也如祝神所料,第二天那一伙人睡醒起来,后知后觉在喜荣华大闹一场没讨到半点好处,心有余悸地怕惹麻烦,急着要走,发现同伴下落不明也只是去房中草草看了一圈,没瞧出异常便道:“兴许他怕事,连夜逃了!”有疑心者亦不敢多话。
剩下四五个人早饭也没吃,收拾好包裹便无影无踪了。
而早在夜里,祝神便已洗净换装,坐上去往飞绝城的马车了。
如今他夜里是从来不睡的,睡也睡不好,一闭眼全是儿时的梦。
而他的儿时,是黑暗混沌、不堪回首的,一株早已烂在隆冬里某个乱葬岗上的花。
祝神靠着车厢,掀开窗帘一角,天上很应景地下起了大雪。
有夜衬着,雪就没了颜色,在月下变作透明的薄片,下得齐整均匀。祝神想,这回是真的雪,不是谁来了。
他的指尖逐渐被风吹得僵冷。
祝神把手收进披风,捂了片刻手炉,随后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取了一枚裂吻草放进嘴里。
陆穿原在药外裹了层糖衣,祝神慢慢抿着,一边闭上眼一边又想:老陆给的药不够吃了。
他得想点别的法子。
-
贺兰明棋回家这天,全府上下都起得很早。
祝神的马车抵达府门前时天还未亮,贺兰破刚起床不久,才吃毕了饭漱过口,便听二门外小厮来报说祝老板正往园子里来了。
贺兰破还在洗手,只当是自己听错,慢条斯理接过帕子问道:“什么?”
小厮说:“十六声河的祝老板这会子正往园子里来,眼下该到了。”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影便越过小厮奔到门外去了。
祝神披着灰底织银水波纹的狐领子披风,过了月洞门,沿着才扫完雪的小径往屋子这边来。
贺兰破才出门槛,又折回房里,匆忙戴好了手套,再回到屋檐下。此时祝神已站在了阶前小院,长身玉立地与他对视,容晖在一旁撑伞不语。
大雪纷纷扬扬,贺兰破站在廊下,望着雪里的祝神,面无波澜地想:祝神真好看。
自己七岁时他就这么好看,如今二十岁了,祝神还是这么好看。
他缓缓地走过去,站到祝神身前,把手伸进祝神的披风里,渐渐圈住。
“过年了?”贺兰破闻着祝神身上浅淡的笃耨香气,不咸不淡地调侃,“祝老板也会不请自来。”
祝神捧着炉子,空出一只手拍了拍贺兰破的背:“给小公子送个礼。”
贺兰破埋头在祝神颈间,听见这话也只是随意“嗯”了一声,心知该从祝神身上起来看看对方送了什么礼,手却将祝神的腰越圈越紧:“好奇怪。”
祝神偏头:“奇怪?”
贺兰破伏在他的狐毛领子上吸了口气:“你才离开一天,就好像离开了很久。”
另一头又摸着祝神的腰在心中默念:好想扒光了抱到床上。
祝神自是听不到他这些暗地里的小心思,只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顺气:“先进去吧,外头冷。”
贺兰破先是装作没听见,祝神又轻轻在他耳边喊了一次,他才不得已松开。
祝神屈起手指敲他的额头:“越大越不听话。”
说这话时却是笑吟吟的。
他绕过贺兰破往台阶上去,因在外站得久了,便直奔屋里取暖。贺兰破面无表情地侧身看着祝神打帘进房的背影,脸上神色依旧是疏疏淡淡的,只在心里叹气:还是……
想操死他。
祝神进了门,连披风也未取,在鎏金蝙蝠珐琅釉的炭炉边上直站到双脚暖和了,才把手炉递出去。
却是贺兰破接着。
祝神抬头,方见屋子里一圈人都被撵了出去,就剩他和贺兰破两个相顾对影。
他解了披风,贺兰破自然而然地接过挂好,转头便见祝神从袖子里拿出一枚戒指,上头的玛瑙成色润亮,银环也精致,一眼奢贵,却不浮夸。他便知道这是祝神要送他的礼了。
贺兰破走回去,祝神见他光是伸手,便笑道:“也不脱手套?”
贺兰破说:“就这样戴。”
这手套很贴肌肤,材质又薄,戴在手上似有如无,戒指套上去也不会因此显小。
祝神托住贺兰破的掌心,将戒指套在食指上。
末了又捏着贺兰破的五指左右看了看:“黑色倒衬得它好看。”
他一时抓着没放,贺兰破也不说,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姿势站在炉边,忽听炉火发出“噼啪”一响。
祝神像是望着戒指出了神,呢喃道:“戴了这戒指,以后……”
他说到这儿,声音又倏忽小了。
贺兰破攥住他:“以后什么?”
祝神睫毛微颤,再抬眼时又是那副笑意盈盈的神色:“以后,就是喜荣华的人了。”
贺兰破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只是喜荣华的?”
祝神轻轻抽出手,往椅子边去,想要吃茶。
便走边回头反问道:“喜荣华是谁的?”
一时没听身后回答,正要再看,只觉脚下一轻,猝不及防被贺兰破打横抱起,掉头往床边去了。
祝神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坐不到椅子,那就坐床;吃不到茶,也可以吃点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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