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克里斯四年间的第一次出海。实际上,他在最开始的一两年中,就在船上渡过了很长时间。但他从未能找到塞缪尔的踪迹:人鱼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连一点水花都没有留下。海天一色的天幕是深深蓝黑,星空微弱闪烁;他从日落望到天黑,再从天黑看到天亮。漆黑的天幕中透过最初的一点日光,凌晨的天空逐渐一点一点亮起来。
又是一天。有时海上的夕阳很漂亮,橘红色染红了一望无际的天空和海面,微风吹拂,逐渐变得寒冷;而天色慢慢暗下来,从绚丽粉紫变为暗淡下来的深蓝,最后变成黑紫。又是一个夜晚。
四年之间,克里斯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人鱼。夜深人静,他辗转反侧;清晨的光透过来,投射到他捂住眼的手背上。那只手指节分明,五指修长,黛青色的静脉藏在苍白皮肤之下,在手臂的内侧,像是一条安静蜿蜒的小河。
光斑一点一点地跳动着。盛夏的时候,百叶窗被拉得昏暗,阳光在上面无序散落,被一只苍白的手再次拉上了。
他后来回到了陆地上。克里斯不再出海了。
也许在梦里,他见到过他的人鱼。塞缪尔总是用那种受伤的眼神看他,赤裸着上身,眼眶通红,深处似乎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有时他只会梦见塞缪尔的背影:他背对着自己,身形有些佝偻,背后的脊椎骨明显突出,正在低头舔舐流血的手爪。
不,不。
克里斯时常会惊醒。烟丝盒砸在地上,他又开始抽烟。青烟在指间袅袅升起,人鱼在梦中的面孔似乎又出现在了青年的脑海里。
他的脸上是一种自己完全陌生的神情。克里斯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看清楚他的五官:眉骨突出,而眼眶深凹下去,黑暗中深海的气泡音传来,一点一点往上升;而有鲸的鸣声,在深夜穿透了他的梦境。
已经过了整整四年。第一年的时候,克里斯还寄希望于能够找到他:也许人鱼只是一时闹脾气罢了,过了几天就会回来。如果他回来了,自己不在小屋里,那怎么办?人鱼一定是认为自己抛弃了他。他还没有告诉他,这段时间是他为数不多真正感到快乐的日子,他还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如果塞缪尔愿意的话,他们可以过段时间再见上一次吗?半年一年也好,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也好。约定一个地方,一个时间,他不会占用他太多...只告诉他,他一切都好就行。
半年之后他出了海。然后是一年过去。克里斯很担心他:伤口好了吗?会再被捕猎船抓捕到吗?他还没来得及教会塞缪尔,如何避开那些装有大炮的船只。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吗?再次受伤了吗?
两年过去。第三年的时候,克里斯甚至开始有过一些可怕的想法:人鱼会不会已经死了?现在是第四年,他开始逐渐说服自己,人鱼只是忘记了他。
毕竟只是野兽。谁也拴不住他;他是永远自由的海风。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塞缪尔不会记得他。这道伤口留在了克里斯的心里,一直没有愈合;最开始的时候,温热情绪还会汩汩外流;到现在它只会时不时隐隐地跳痛一两下,像是藏在他心里的另外一颗疼痛的心脏。
克里斯并不是一个轻易会向他人付出真心的人。在世上,他在乎的人不过那么区区几个,而他对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完全肆无忌惮敞开心扉。他似乎对所有人都有着那么点儿防备。他确实也防备过他的人鱼,但在塞缪尔毅然离开后,他才感到非常的抱歉。
抱歉,抱歉。
在梦中,他说了无数次。担忧和内疚捆绑着他的内心,慢慢在其中酝酿出一点变了味的苦涩。
他说他想要他,想要他。说的这些都是假的吗?连一面也不愿意见他。但也许也不是假的。野兽终归会是野兽,说过的话不能作数,就像是小孩子的话不能相信一样。一开始克里斯心中还有些涩意,但后来已经渐渐沉淀下来,只要让他再见一面,知道对方还好就好。而时间一再过去,现在连那些情绪也慢慢沉了下来。
他的疼痛慢慢平静了。他鲜活的心脏也一同睡在了胸腔里。
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了,克里斯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把写了一半的信纸塞进抽屉。门口的男人身穿一件灰色夹克,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来岁左右,一头黑色短发乱糟糟的。
扎克在船上第一个试图和克里斯搭上话的人。他自称是位私人侦探——对此,克里斯表示心存疑惑:他看上去不仅自来熟,还很不着调。
“哟--克里斯,你怎么一天到晚都闷在房里?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有钱人,一点海上颠簸都受不了。”扎克倚在门口,揶揄道。
克里斯笑笑,没有回话,只是问:“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今天晚上的晚宴!”扎克夸张地说,“不要告诉我你忘了,也不要告诉我你不打算去!”
“确实,我没兴趣。” 克里斯耸耸肩。
“我们在这该死的海上要待上一个月!你难道不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吗?”扎克眉毛高高挑起,“这可是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都是些权贵,认识下也没什么坏处。”
克里斯对这个倒不是很上心,实际上他对人际应酬简直烦得要死,更何况他现在的地位也不用去巴结谁。不过,扎克有一点说得还是很对:他确实是一周都没有怎么出去活动了。
晚宴结束后,俩人半靠在甲板的护栏上,海风冷冽而又带有特有的咸味,克里斯深吸一口气,感觉轻松许多。
“你信基督教?”扎克侧过头来,瞟了一眼克里斯手上的戒指。
“家母皈依基督教。”克里斯淡淡道。这枚贵重的蓝宝石戒指是他母亲的遗物,平日里克里斯对它十分珍视,每次出海都会戴在身上。
“你们这些有钱人...”扎克嘲道,然后识趣地闭了嘴。“这次晚宴办得真不赖!”他转而挑起另外一个话题,兴致勃勃,“你和维纳莎小姐说上话没有?还有那个牧师,简直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 ...”
克里斯专心致志享受海风,已经完全懒得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了。扎克还在长篇大论:“……还有那位卡尔先生。你能相信吗?就一篇论文,他就拿了个学术学位,还特例被选入上议院!”
克里斯回过神来,“报纸上说,他是个生物学家。”
“嗨,都是一群研究什么鸟啊鱼啊的老学究。”扎克咕哝道。
克里斯看天色不早,决定回房休息。他松开抓着护栏的手,突然感觉到无名指上戒指一松。他连忙蜷起手指,可惜已经晚了:那枚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戒指在灯光下映出一抹幽光,然后直直落进了海里。克里斯来不及多想,脱下上衣就要往海里跳,被扎克一把拦住。
“你疯了吗!”他怒吼道,“这下面可能有鲨鱼!”
克里斯喘了一口气,往船下看了一眼:海面上黑漆漆的一片。
“见鬼。”
他低声咒骂一句,甩开扎克拦住他的手臂,拿上外套就大步离开了。
“喂!克里斯!”扎克在他身后喊道,“不就是只戒指吗!你们有钱人还在乎这个!”
克里斯懒得理他,穿过甲板拐过大厅,烦躁地走下楼梯,不留神和一人撞了满怀。
“抱歉,我的错。”他敷衍道,那人拿着一捧书,散了一地,他只好蹲下去帮忙捡起来。克里斯胡乱地把几叠资料堆在一起,正要递给对方,突然瞟到一张写满晦涩拉丁文的纸稿一角,用铅笔勾画了一条线条粗略的人鱼尾部骨骼素描。
那人看起来五十来岁,正慌张把散落一地的书稿捡起来。
“真漂亮。”克里斯把画稿递给对方,不动声色,“这是您的艺术创作?”
听到他的夸赞,对方显然有些吃惊,“不,不...,这是一条热带帝汶海金圈吊雌性人鱼。”
克里斯:“什么?”
“是常见的金圈吊,真骨鱼纲,栉齿刺尾鱼属,”对方有了听众,显然来了兴趣,“只不过这一条的尾部发生了畸变。”
那人推了推快从鼻梁上掉下来的眼镜,热切地说:“一般来说,这个年龄的金圈吊是不会分尾的,但是这一条明显有了裂骨的迹象... ...您对这个很感兴趣。您见过人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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