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灵者说(7)
更何况,有人根本就没想让她活。
“差不多了。”面具人回过身去,跟门外的人说着什么,下一刻,温蕴的视线更加昏暗了,昏黄的光透过了一层粗糙的屏障洒进了她的眼里,视野颠簸,还伴随着一阵汽车的行进轰鸣声。直到这一刻,温蕴还活着,她还颤抖着,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呼吸,她想让自己活下去。
哪怕后半生就这样也好,她想活下去。
何云起不敢再看下去。
一阵水声伴随着冰冷的触觉将他团团围住,温蕴视线彻底模糊不清,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全都是水,铺天盖地的水,埋葬一切的水……她的心跳声弱了,挣扎也弱了,视线彻底陷入了漆黑。
这漆黑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温度都变得冰冷刺骨,久到与她共情的,身处夏季的何云起,都被冻得哆嗦起来。
她就这么死去了。
那个笑起来,像花开了似的姑娘。
第6章 她(6)
又一阵眩目的白光,这一段回忆彻底结束。
这一次,是真的回到现实中了。
八月的夜晚凉风舒爽,可此时的何云起,却因为风吹过粘着冷汗的皮肤而感到一阵战栗。
实在令人胆寒。
死在书里的女主角,不甘于悲剧结局的冤魂,这些恐怕都是假的……而深夜徘徊的水渍,趿拉着鞋的脚步声,一次次使舒兰难以安眠的梦魇……才是真的。
门口的脚步声,为什么会这么像趿着鞋的人,因为那就是双足被生生拧断的温蕴,她带着被淹死后消散不去的一身水气,徘徊在舒兰的房门外,她断裂的脚背,趿拉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才会发出那样的踏踏声……
何云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夏夜微热的风吸入五脏六腑,这才让他从刚才的情景中彻底复苏过来。
舒兰跪坐在地上,瞪大了盈满泪水的眼睛,她的表情十分奇异,甚至不好说到底是恐惧还是震惊,是心虚还是愤怒。她带着一身的冷汗,在夏夜凉风中瑟瑟的发抖,艳红的唇色与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睫毛,她的唇角,全都在不停地翕动着,终于伴着一声轻笑,扯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全无笑意甚至满带怨恨的眼睛,与咧开的鲜红的嘴角挤在同一张脸上,构成了一副令人脊背发凉的画面。
“嘻……哈哈哈哈!是你啊……果然是你啊……哈哈哈!”舒兰的声音本就尖锐,此刻的她已经陷入了癫狂,何云起甚至担心她会突然暴起伤人,赶紧向前一步挡在了那少年的面前。然而这少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嫌他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向旁边挪了两步,直接与已经疯癫的女人四目相对。
少年又开了口,那声音平淡极了,可是与刚才相比,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轻微的颤抖,那是见证了悲剧后,面对始作俑者时难以抑制的愤怒:“你的丈夫,你的作品,你的人生,全都是温蕴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哭哭啼啼?”
他的语调始终不变,可每一句都像是针尖,直直扎在了舒兰的神经上。
“我没有!我……我没有……她是我书里的冤魂,是她……她不甘心,不甘心!嘻嘻……哈哈哈,没有,我没有!”舒兰发疯似的发出了尖锐的咆哮,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嘴角的笑越扯越大,而含泪的眼睛却越发的怨毒。
自我催眠。何云起心里蹦出了这么个词,如今舒兰的状况,大概就是如此了。一个谎言,说了一千遍,也不可能成真。但是在说谎的人眼里,一个说了一千遍的谎言,已经足够让她改换自己眼中的世界,并坚定不移的相信那已成事实。
舒兰已经疯了。
此时的她一会哭,一会笑,几乎是趴在了少年的跟前,想要伸手去乞求什么:“我不是……我没有……没有!”
那少年显然没打算等她辩解,也不想照顾她的感受,他垂眼,看着她,眼神满是鄙视与轻蔑,找不出一丝对她泪水的怜悯:“为什么,拿走了她的一切,还要杀了她?”
“她?哈哈哈……她……她多年轻啊,那么漂亮,还那么有才华……”伏在地上的女人突然爬了起来,目光已经呆滞了,她跪坐在地上,放任自己昂贵的裙子被地上的尘土弄脏,缓缓抬起头,看向了站在她面前的两人,“小弟弟,你还是学生吧?你不懂啊,要在这社会上活着……有多难呀!”
“他不懂,我也不懂吗?”何云起实在是忍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抢在少年之前开了口,他一直平坦的眉间皱起,显然已对她十分厌烦,但出于身份和教养,他并没有恶语相向,“舒兰女士,你活得艰难,就可以直接让别人去死?”
这话再次触痛了舒兰的神经,她咆哮道:“你懂什么!你到我这个地位了吗?你拥有过我这样辉煌的成绩吗!我辛辛苦苦接近的商业合作伙伴,是她的男朋友!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拥有的天分和灵感,她生来就有!哈……一个小姑娘,一个新的笔名,这部作品让她发出去,她必将一飞冲天,是一定要压过我一头的!她说她喜欢我的小说!喜欢我的作品!那就给我呀……把那些荣耀和地位,都给我吧,哈哈哈……”
简直是不可理喻。
何云起听不下去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听见的垃圾言论全都掏出来,而舒兰还没说完,她笑道:“嘻嘻……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牵着我的手了,还要想着她,还要告诉我,那双鞋本来是要送给她的,因为她年轻白净,配得上粉色,也配得上那个款……”
“我就让她永远也没脚来穿上那双鞋!永远也别想!”
少年算是忍够了她的疯癫言论,眉间一皱,淡淡道:“你闭嘴吧,废物。”
“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被人踩一头,今天没有温蕴,明天还会有别人,不为什么,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废物。”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算气势充沛,却让舒兰彻底闭了嘴。
她愣在原地,脸上那扯得变了型的笑也定住了,像是被刚才的那些话砸中了哑穴,只能趴在地上艰难的呼吸着,此时的她就像彻底变了个人,一动也不敢动地,将妆容精致的脸庞贴在了地上,颤抖得如同筛糠,她连哭带笑地呢喃道:“我没有……哈哈哈!没有,什么温蕴……是我书中的女鬼,是我写的,是我让她变成鬼啦,她来找我啦……她死得好……”
抹了抹额角的冷汗,何云起是真的不想再低头看舒兰一眼了。在给她进行心理疏导工作的这几个月里,从她口中听到的,他一直选择相信的,竟是一个这样拙劣而暴虐的谎言。在舒兰的眼里,把她的鬼话当真的自己究竟是多么的可笑。
他不敢想下去了。
到这里,何云起却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从刚才开始,伏在地上的就只有舒兰了,怨灵呢?或者说,温蕴呢?她到哪去了?他环视四周,又抬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刚才少年站着的墙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轮廓。
那白色的轮廓里已经没了混浊的灰黑,没有了濡湿的长发,也没有了湿漉漉的水气,她就这么交叠着双腿,坐在墙头上,静静地看着何云起。
这是何云起这辈子唯一一次敢壮着胆子与鬼魂对视,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觉得可怕,反而从心里生出了心疼和怜悯。
那正是他在回忆里,透过镜子看到的,那个娇小、美丽的姑娘。这个姑娘,本该拥有最美好的人生。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身边的少年也转过头去看向了温蕴,用他一贯平淡的语气将女孩的心意传达了出来,“她现在没了怨气,存留的时间不多了,你能看见,却不能听见。她还说:‘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何云起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年无情地打断到:“是谢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