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灵者说(57)
季晨这个人很奇怪,无论谁与他面对面聊天,他的脸上都不会出现太多的表情,对陌生人尤其如此,冷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冰。但他也不是完全的沉默寡言,该说话的时候话也不见得少,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这应该叫做“有礼貌的疏离”。
可在微信里就完全不一样了。隔着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季晨似乎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情绪,高兴不高兴,都能找到对应的表情包来抒发,而且一个比一个魔性。就算人不在跟前何云起也能猜到,他在发送这些表情的时候,脸上应该也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秋季学期即将结束时,何云起收到了行知中学的邀请,他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了。
暑假快结束时,他将梁天和陈潇的事略有选择的给行知的校长提了提。行知中学本就是南师大的教育基地,加上他毕业后也曾参与过校园心理咨询室建设的合作,两位自然而然就成了能说得上两句话的熟人。
忠厚负责的校长一听说这事重视得不行,这一学期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专题研讨会,这到期末临近考试了,还不忘特地把他给找来给学生们讲讲缓解考试焦虑、正视心理问题的事情。这样的事不过举手之劳,于公于私这个忙都该帮一帮,何云起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秋末冬初,校园里的学生早就把自己的校服里塞满了衣服,一个个鼓鼓囊囊像小皮球。成群结队的小圆球们嬉笑着进出,让离开校园许久的何云起十分怀念,当初自己的高中生活,似乎也是这么轻松而惬意的。
讲座会场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冲他挥手,何云起摘下眼镜仔细一看,那人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是梁天。
梁天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大半个学期过去,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神情和精神都比暑假在城南妇幼时所见到的他要好得多。开学后,梁天不仅没有排斥心理疏导,反而来的更加勤快了。
从他时不时说起的学校生活里,何云起了解到了这几个孩子的近况。开学后几个人就被学校一一约谈过了,好在事情还没闹太大,总算还有转寰的余地。可惜命运永远是一个轮回,在方巧巧承受不住压力选择休学后,曾经出现在陈潇身上的谣言又一次笼罩在了她的身上,一同被卷入的还有莫云泽,这个孩子没过多久也选择了休学。在高三这样的关键时期,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梁天说起这些的时候,脸色总是带上了些愧疚,他似乎也很疑惑,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窗赶尽杀绝,每每谈及这点,何云起总会刻意隐去了怨灵蛊惑的成分,只告诉他,人的精神状态有起伏,有时理智会被偏执所掩盖,这是正常的情况。
好在梁天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了,现在精神而开朗的他,大概就是陈潇眼里最像他的他吧。
几句寒暄后,梁天跟着同学一起去了食堂。结束了小讲座的讲堂外已是空空荡荡,夕阳的暖光洒在身上,倒让初冬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暖意。何云起裹了裹风衣,将围巾收紧了几分,掏出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静音的手机。
打开一看,季晨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把整个提示栏占得满满当当了。
“我考完了,你在哪里?”
“咦……”
“人呢!”
“[猫咪头疑问]人呢?”
“那我出门了,一会别来宿舍抓我。”
“我到市区了,你在不在咨询室,不在我就不过去了。”
“好吧……不在。”
“不要装死[生气]”
“收到单子了,处理一下,忙完叫我。”
……
就在短短两个多小时的心理健康讲座期间,季晨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快满满三屏,最后一条消息也是半个多小时前的事了,到现在,他也该把要处理的事处理完了吧?何云起饶有兴味地找了个树下的长凳坐好,慢吞吞回复到:“刚才上台讲座,忙完了,在你高中母校呢。”
他掐算得很准,季晨确实已经忙完了需要处理的事,很快就给他回了消息:“讲座?行知?”
“嗯,正树下坐着呢。过来一起?”
“没事坐树下不冷吗,大冬天的。”隔着屏幕都看出季晨对他的不理解,但这句消息刚发来没多久,季晨就立刻补了一句,“我在附近,哪棵树?”
季晨是真的就在附近。
不到十分钟,何云起就看见他面朝的那面围墙顶上翻过来一个人,好吧,又上墙了,这孩子就从来没有能安安稳稳走个大门的时候。季晨似乎就没在意这翻墙而入的行为略有些不妥,双腿一蹬,从墙头蹦了下来,提着背包就往何云起的方向走来。这自然的态度,俨然一副昨天刚回了趟家今天就回来接着上课的模样,比高中生还像高中生。
何云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树下木制的白色长凳上,见他走来,立刻伸出手接过了他一贯以来沉甸甸的背包,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那一块正好在树荫之外,还能照见一小块阳光。
坐在阳光里的季晨惬意地微微扬起了头。天还没黑,夕阳的还散发着余热,讲堂离教学区和操场都有一段距离,此刻已经完全没人了。秋风是很安静的风,刮过时没有一点声音,也不会让人不舒服。
两人极有默契地沉默了一段时间,季晨看着远处的教学楼与操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捂了捂自己的围巾,低下头突然笑了一下。那声轻笑明明只有气声,可何云起的耳朵还是将它一点不落的捕捉到了,问道:“笑什么?以前跟同学在这打过架?”
“我想到……我以前在学校里遇到过的一个人。”
“一个人?很重要的朋友吗?”
季晨仰起头,冲着夕阳下斑驳的树影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要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嗯,很重要的人。”
……
高一(1)班的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正好透过窗口洒在了靠墙第四组的座位上,季晨的脸被晒得发烫,他终于想起什么似的从座位上惊醒了过来,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向了四点半,不是说下午四点有个高一年级全体师生的会么?
居然也没人来叫醒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平时没什么朋友,又不爱说话,班里都有不少人怀疑自己是哑巴了,这没人搭理还算是什么稀奇事吗?一觉醒来,十五岁的季晨觉得教室里的这一小块阳光不足以烘热他的体温了。近几日突然变了天,可他偏偏就这么巧的忘了带冬衣,豆芽菜似的身体经不起几阵北风吹,就让他光荣地加入了伤寒感冒的阵营。
都已经迟到了半小时,赶不上就赶不上了吧,反正也没人记得自己是谁。黑板上没写的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至少季晨是这么认为的。
室内冰冷的气温让季晨非常的不舒服,他裹紧了身上仅剩的校服外套,踏着步子往阳光最充足的操场走去。一路绕过了人多的篮球场和足球场,嘈杂的人声让他觉得自己的感冒又加重了几分,原本只是头疼的他居然开始头晕起来。好在他一贯走着的小路并没有什么人,绕了几个弯后就成功地到达了学校旧讲堂边的空地。
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回来,景致不好,遍地都是杂草,零星的几朵野花也开得歪歪扭扭,一到冬天,连唯一一颗撑起门面的大树都掉光了叶子,干枯得只剩几枝树杈了。不过不要紧,正是因为没人来,这里才给了季晨一片难得的清净。
他吸了吸堵得呼吸困难的鼻子,靠着干枯的大树坐了下来,阳光暖得正好,洒在他身上倒让他困意浓重了起来。大概是感冒病毒在作祟,没精打采的季晨此时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睡一小会应该不要紧吧?反正只要天黑了,温度就会降低,随后就会被冻醒,那样晚自习也就不会迟到了……
意识随着胡思乱想越飘越远,耳旁轻微的风声融入了酣眠的呼吸中,十五岁的小小少年歪着头睡得香甜,暖橙的阳光洒在白皙恬静的脸上,安宁得像一幅恬静的油画。
梦里的一切都轻飘飘的,他仿佛在云端漂流了一场,身体和意识都被风吹走了。当他一觉醒来,他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被风吹走了,吹到了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意识到自己在哪的季晨霎时成了惊弓之鸟,他因感冒而迷糊的脑袋想不出这么诡异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此时他是一点都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