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事情的走向一如霍松声预料,林霰顺势向宸王投诚,因为大公主几次三番赶尽杀绝的行为,更加使林霰的投诚显得真实可靠。在飞仙楼林霰与宸王的碰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霍松声记得,他曾问过林霰来长陵是做什么。林霰当时回答他说,是来访友。
霍松声一直认为那是林霰的托词,哪怕之后他投靠宸王之意明显,也未做他想。
可现在他面对着赵渊,一介布衣却不下跪行礼。他说自己是“奉诏前来”,普天之下,谁能言“诏”,林霰来长陵要访的这位“友人”,不是宸王,不是大公主,竟然是当今圣上。
赵渊脸上难掩笑意,说道:“都津到长陵路途遥远,林生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林霰说:“谢皇上关心,草民一切都好。”
赵渊手上常年挂一串墨色檀香珠,珠串随他动作哗哗作响:“朕看先生脸色不佳,待大典结束,随朕回广垣宫,朕宣太医给你瞧瞧。”
林霰双手平举,叩首在手背上:“谢皇上。”
一直背对众人的河长明转过身来,提醒道:“皇上,子时快到了。”
在这大历皇城之中,河长明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作为司南鉴首,他无需随百官上朝,可自由出入皇宫,不用穿朝服,也不用向皇上下跪行礼。
不仅如此,皇帝时常在午后宣他入宫抚琴。赵渊晚年睡眠愈发不好,终日噩梦缠身,唯有河长明的琴音能令他安枕。再加上赵渊本就偏信玄虚之说,更确信河长明并非常人,偶尔还对他表露出些许敬畏。
宫中也不乏古板老臣,认为河长明妖言惑众,有意迷惑皇上。
可接二连三的预言成真,而且河长明本身性情孤高,常以冷眼待人,在外人看来格外神秘。他所预言之事也确实于国土有益,久而久之,臣子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出现了吹捧河长明之流。
不过河长明对权势看得很淡,不仅不拉帮结派,也从不站队,就连举荐他入朝的宸王赵珩,他也极少给好脸色。他始终独来独往,似一株傲雪清梅,这些赵渊都看在眼里,因此对他更加宠信。
河长明一步步走下星盘,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容。
赵渊站在他刚刚的位置,用手中的珠串换了河长明手里的星石。
长陵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过去,一轮明月高挂夜空,璀璨繁星点缀其间。
随行而来的皇宫大臣纷纷下跪,霍松声慢半拍跪下来,看见河长明雪白纤细的手指勾住一根垂落的红绳。
他轻拽一下,近百只悬挂的金铃同时摇响。
那声音并不算吵,反而很清脆,听后心绪平和,有静心之效。
大历皇帝赵渊在铃声中闭合双眼,他站的位置太高了,长陵城中延伸不断的灯火似少女飘扬的裙带,点亮每一条街道。
赵渊脚下的星盘忽然亮起光来,一簇接一簇的烛火环绕一圈将赵渊裹在中间。
霍松声眉宇轻皱,眼前景象太过诡异,若非赵渊的侍卫毫无反应站在原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都要冲上去将赵渊拉下来。
因为此刻的星盘不似星盘,更像是一座祭坛。而站在星盘上的赵渊,一身高贵明黄,面向皓月与星辰,仿佛在向天空与大地献祭。
河长明不带一点起伏的声音缓慢响起:“子时到,请皇上向天祈福。”
赵渊一脸虔诚,祝祷声被铃响淹没。
他脚边的火越烧越大,现在已经冒到他的小腿。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威赫钟声。
“当——当——当——”
洪钟连响三声,远远的,有灯火飘于上空。
后来灯火越来越多,在天空形成一片星带。
那是长陵城中的百姓听到钟响后,纷纷放灯祈福,粗陋纸灯承载着他们的愿望和期许,随风吹向天神的怀抱。
塔顶上跪伏的大臣们接连起身,他们走到金铃前,一人解下一枚。
霍松声也上前去,系铃的绳子是死扣,解起来有些费劲。
余光中多出一抹白,霍松声斜眼朝旁边看去,目光中的怀疑与审视比第一次见面犹盛。
周围人多口杂,霍松声也说不了什么。
他看了林霰一眼便收回,绳子断开,金色的小铃铛掉了下来。
霍松声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连铃铛带手被林霰抓住。
夜里风大,林霰在这空旷地方吹久了,体温很低。
霍松声被他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林霰捏着铃铛看霍松声,等霍松声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将手再次伸出来时,轻轻将铃铛放在他手心里。
“这是祈愿铃,小侯爷收好了。”
自打认识林霰,他就一直喊霍松声“将军”,这还是第一次改口。
霍松声捏着铃铛摇了摇,铃声微小。他又举高手,细细观察,确认这就是一枚极普通的铃铛,没做过任何手脚。
“哦,我第一次观星,没见过世面,不懂这玩意儿怎么用。”霍松声说。
林霰手里也多了一枚小铃铛,还有一截方才系铃的红绳。
他将铃铛重新用红绳穿起来,看了眼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递了左手出去。
红绳缠住手腕,金铃微颤。
林霰将铃铛系在了霍松声的手上。
“等下一次钟响,小侯爷就可以许愿了。”林霰说。
霍松声晃了下手:“先生懂的真多。”
“观星日是前两年在大历盛行起来的,不止长陵,在这一天许多州府都会观星祈福。”
溯望原太远了,长陵的风俗趣事根本传不到那边。
霍松声拎着自己那枚铃铛:“给你?”
林霰摇了摇头,婉拒道:“福薄之人,不必了。”
霍松声笑道:“不就是福薄命弱的人才求这些有的没的吗,你就不想多活两年?”
这回林霰不说话了。
因为解铃铛,人都聚到了一块儿。
河长明一点点将空掉的红绳缠绕在手指上,他缠的不算紧,一根手指绕满,便绕另一根,没一会儿,他修长的手指便裹满了鲜红的绳线。
第二次钟响,依旧是三声。
霍松声低头看手腕上的铃铛,伸手弹了一下。
他没什么愿望好许,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铃铛上。
林霰靠近他一点,在耳边问:“小侯爷,不许愿吗?”
“我不信这个。”霍松声说着,抓起林霰的手,把自己那枚铃铛给了他,“也不信你。”
他重归人群,在阵阵发愿祝祷中,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
赵渊手中的星石闪起光来,那是新一年的预示要出现了。
官员们依次站回原来的位置,霍松声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脚下都有一个白点,他们就站在白点上,仿佛一开始就已经标定好了位置。
司南鉴十二层塔顶安静非常,墨绿色的星石在闪动中,一点点变成另一种颜色。
宫中人都知道,河长明的星石可以预示吉凶祸福。
如果星石颜色不变,表示国泰民安,若星石颜色改变,且变成红色,则表示大凶。
是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过往河长明的星石从没闪过光,也没有变过颜色。
赵渊的脸在逐渐浓郁的红光中扭曲起来。
他似碰到什么脏东西般扔开星石,血红的星石掉落在星盘上,被火舌卷起却无法熔化。
“长明!”赵渊从未碰到这种情况,声线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河长明慢慢矮下身,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探入冒火的星盘边沿。
更令人称奇的事,那火焰在被河长明碰到的瞬间,变成了幽幽的蓝。
河长明将星石捞了出来,不怕烫似的,用拇指用力在星石上擦了一下。
“大凶兆,血光。”
河长明手中多了一卦铜钱,他闭着眼,手指一一自铜币捻过。
“方向。”河长明倏地转身,“西偏北,倾斜半格。”
紧接着,星石上的红光渐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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